第8章
漫淑的冬天極少下那樣大的雪,走在路上,人隨時好像會被埋沒。
可也多虧那場大雪,她與何東君才得以正式相遇。
早上六點,老舊不合腳的棉鞋踩在雪中,千夢往學校走。
而雪也落在千夢的頭發上,慢慢的化開,然后變成一片一片的潮濕,蔓延成無盡的寒意從頭皮沁入身體。
她伸伸手,卻一片雪也沒接著。
概率是個極玄幻的東西。
天還沒完全亮起來,漫淑沒有路燈,倒也不至于怕黑,但人總是偏愛明亮些的地方。
而最近在經過西街那條大路的拐角時,總是會有一處光亮,千夢晚自習下的時候它也是亮著的,所以那盞燈,大概是從夜晚一直燃到黎明。
光亮是從一戶閣樓的二樓透出來的,暖色調,太陽般照耀著這片雪色,燈光之下,好像寒冬隨時會融化成春。
是主人忘了關燈嗎?千夢想著。
但哪個主人那么粗心,一連這么多天都忘記關燈?
今天不僅是燈,就連那扇窗也是開著的。
千夢抬頭。
深色的窗簾被吹到窗外來,亂七八糟的在紛飛的雪里飄著,一只手攬過窗簾,探出頭來。
是一張少年的臉。
他明明長得桀驁不馴,目光卻是寡淡溫和的,周身隱隱透出的矜貴讓人不禁多看幾眼。
千夢認得他,或許還不止認得那么簡單。
男生是前不久剛轉學到漫淑一中的,高一一班,在千夢班級的隔壁,不僅是學霸,長相也優越。
總有女生嘰嘰喳喳地討論這個名字:何東君。
東君。
千夢那時就知道給他取名字的人熟讀《楚辭》——暾將出兮東方,舉長矢兮射天狼。
那是太陽神的意思。
少年察覺到她的存在,低頭看她,目光狷傲冷淡,有幾分居高臨下,仿佛她只是如畫雪色中礙眼的筆誤,是讓人想擦除的存在。
思忖之間,窗中的人已然不見,徒留飄蕩的窗簾。
可半分鐘過后,少年又折返,望著她,嘴角微微揚了揚,似笑非笑。
千夢不解地回看他。
而他卻從二樓的窗扔了一把折疊傘下來。
傘無聲的、垂直的掉落在雪地上,像是上帝一時興起的饋贈。
黑色的傘,白色的地,叫千夢頭腦中莫名閃現蒙太奇一般的電影畫面,與這個畫面連線的,便是窗內何東君淡漠無物的眼睛。
他并未給她道聲謝的機會,轉眼就將窗與窗簾緊閉,像是不屑這微乎其微的善意。
善意居高臨下,便會像施舍乞丐。
千夢將那把傘撿起來,“啪”的一聲撐開。
掌心觸及一處凹凸不平的紋理,定睛一看,木色傘柄上刻著個“君”字。
千夢只看一眼便又將之握入掌心,就好像想將那個人也握入掌心一樣。
千夢想起不久之前二姐的來信。
隨著智能機普及,寫信的人少之又少,二姐卻一直堅持不向家里人透露聯系方式,寄信的地址也總是變。
父親不止一次在醉酒后對二姐破口大罵,說自己養了個白眼狼。
就連寄來的信件也大都只給千夢,學校頂層的廢棄教室里,千夢藏了整整一抽屜的信件。
而就在上封來信中,二姐第一次提及了“何東君”這個名字。
二姐提前預告了這位富家少爺即將轉學到漫淑的事情,并讓千夢與他好好相處,言辭之間,二姐與何家似有種緊密而無法言明的關系。
千夢雖一直未與何東君搭話,但她總隱隱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夾帶著審視的意味。
后來從別人口中得知,何家在北海那么一個紙醉金迷的地方,坐擁權財,是首屈一指的家族,而何東君的小叔何執安,如今掌控著孟林集團。
憑二姐的才情與容貌,千夢不難猜出這背后原因。
左不過男女之間,情愛與利益。
而何東君的審視,大概只是出于對未來小嬸的好奇?
不得而知。
那天的大課間校園里全是打雪仗的人,千夢照常沒有參加這種集體活動,而是去門衛又取了封二姐的信件,然后去頂樓常年廢棄的教室。
明明無人,廢棄教室的窗卻大開著,樓太高,風都像是大了幾級。
吹在臉上,如刀一般鋒利。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聞到一絲香煙的氣味,若有若無。
學校的一些老師喜歡在走廊上吸煙,很多女生聞到煙味時總避之不及地跑開,但千夢不討厭,她反而時常覺得這是一種令人舒心的氣味,每次看見前方有煙霧,她總是慢慢悠悠走進去,再慢悠悠走出來。
所謂“煙解萬千愁”,嗆人的煙霧飄散時,愁思好像也能隨之而散。
千夢攤開被包裹著的信,沒有關窗,在凜冽的北風中閱讀。
二姐寫字很好看,一撇一捺,棱角分明,比之從前,力度又多了幾分——
“千夢,近來可好?
最近北海氣溫驟降,樟樹卻仍舊繁茂,我時常晚飯后裹著羽絨服出去散步。
牽著他的手踩掉落的樹葉,我能自娛自樂好久。千夢,你敢相信?我竟擁有了從未有過的幾分童真。
執安說,明年春天桃花開的時候陪我回漫淑,可是我拒絕了。
這世界應該只有你懂,那不是家,而是牢籠,我拼盡一切才得以逃脫,決不要再回去。
北海霓虹繁華,唯一缺憾,不能與你相聚。
千夢,快快逃脫,我在北海等你。”
二姐筆下,那位先生總是風度翩翩,說話適宜有度,是她們在漫淑不曾見過的男子。
也難怪她會愛上。
愛情美好而虛無,讓人不厭其煩地陷下去,聰穎如二姐也不能避免。
千夢沒有提醒程媛媛,家中每一個女子沉陷愛情后相似的結果,她不忍敲碎姐姐美好的夢。
她把信紙重新疊好,放回信封。
煙味莫名濃重了幾分,直到“嘩”的一聲,教室后方的窗戶被盡數推開。
北風呼嘯而來,將窗簾吹的老高。
窗簾之下,男生的側臉鋒利瘦削,藏匿在濃重的煙霧中。
就好像清晨那把名貴的傘,悄無聲息掉落在她蒼茫的世界。
他一直站在那兒。
如果說從前見到的何東君是在陽光之下,那么眼前的他,則是有幾分墮落,有幾分不為人所知。
陽光少年陷入濃重上癮的煙霧,給人一種巨大的反差感。
何東君的校衫被隨意的丟在荒廢的課桌上,別人口中的名貴內襯,此刻衣領胡亂的敞開,脖頸上一處淺淡的紅印表明,剛剛在這站著的不止他一個。
他的眼睛也好像有一層煙霧,與他的衣領一同頹靡。
“原來好學生也會逃課。”
這是千夢與他說的第一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所以連夾帶了幾分鄙夷她都不自知。
他理所應當的夾槍帶棒嗆她一句:“你不也是?”
“但我的手上沒有煙。”
“人前沒有,不代表人后也沒有。”
千夢與他對視,悄無聲息,波流暗涌。
或許就像自己對他的好奇一樣,何東君對自己同樣也是遠而觀之。
不然他怎么會知道,人后的她,手里有什么。
何東君在來漫淑之前,他的小叔也必然如二姐囑咐自己那樣囑咐過他。
內容無外乎是讓兩人互相照顧。
雖然他們誰也沒照做,甚至直到今天才搭上話。
“你知道我。”千夢直視何東君的眼睛。
他也并不覺得唐突意外,淡淡答道:“知道,就像你也知道我一樣。”
他指尖那根煙不知不覺燃到盡頭,卻自始至終一口都沒碰。
就好像一直以來,冷眼相對的兩個人終于相碰,但沒有劍拔弩張,只是冷靜的熄滅。
“你經常來這里?”她問。
他將煙頭戳滅在窗臺的水泥墻面上,沒有抬頭:“之前是。”
“以后呢?”
“不來了吧,”煙頭被丟進垃圾桶,然后轉回身,深深看了千夢一眼,“讓給你了。”
原本寂靜的教室更靜了,只剩呼嘯北風。
他或許不是在讓,只是對她避之不及。
就像漫淑鎮的每個其他人一樣,躲避她。
可是何東君隨之又回過頭。
挑眉:“你最好也少來,陳浩宇會帶女同學來這兒,有時候會……少兒不宜。”
不知是不是錯覺,千夢看到何東君的嘴角有一個細微的弧度。
那表情有幾分類似逗貓的愉悅。
教室空了,連風都消逝,只留千夢,和那件廢棄課桌上的校衫。
校衫化作一張巨大的手,張狂的將她推往某個地方。
千夢追了上去。
何東君一邊走一邊扣起內襯的衣領,身后追逐的腳步聲令他的嘴角再一次不可察地揚起。
那只貓,上鉤了。
何東君放慢了腳步,身后的女孩子因為奔跑有些喘息,耳后的碎發掉落下來,遮住那張清冷的臉。
他停下來,轉回身,好整以暇地觀望。
看著她跑向他的時候,有一瞬間,何東君很想張開手,就像天文學中的洛希極限——用一次粉身碎骨,換一個永恒的擁抱。
當然,他沒有。
衣服被那只白皙纖長的手遞到面前,何東君卻沒有立刻接下。
他的目光從下至上,不知是想從她的身上看到什么。
“不接著嗎?”半晌后,千夢先失了耐心。
他便接過去,不知怎么就對她說:“你和你姐姐一點也不像。”
千夢抬了抬眼,又垂下:“你和你小叔卻很像。”
“你見過我叔叔?”
“信里讀過。”
“信。”何東君似乎覺得這很可笑,“你不知道嗎?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姐姐眼里溫潤儒雅的男人,可不是真正的何執安。”
“你不也一直把真的自己收著呢嗎?”千夢挑了一下眉。
何東君饒有興趣,等著她的下話。
千夢接著說:“雖然你在漫淑的這段時間友愛同學,還做了不少善事,可其實啊,你心里覺得這群人煩死了。”
何東君的手揣在兜里,手指撥弄著打火機的蓋子,反反復復。
像是看到暗色中的兩個自己。
他有意問:“你這算不算污蔑?”
長廊的盡頭傳來一陣喧鬧,聽聲音,大概是陳浩宇一群人在往這里來。
千夢沒理會他的托辭,自顧自湊到何東君耳邊,低語:“我還知道,你其實特鄙視鄭喬瑜,你討厭所有仗勢欺人的敗類,但是你又不得不和他們為伍,因為你現在是個落入凡塵的公子哥,你得和地頭蛇處好關系,才能確保在漫淑過得舒坦。”
這次他看著她,沒再做聲。
即便陳浩宇在長廊的另一端叫了一聲何東君的名字,何東君也只是盯著千夢,沒有回頭。
他的眉眼其實異常深邃,尤其是在他聚精會神地逼近誰的時候。
千夢揚著嘴角:“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知道?”
她推開他一些,好讓彼此不那么靠近。
然后對他說:“因為我也是這樣。”
對身邊的許許多多都厭惡至極,卻仍要坐在昏暗的屋子里,耐心的給一個瘋子講仙度瑞拉。
又或是一次次在深更半夜裝作貼心的為一個醉漢倒水。
他們是她的摯親,亦是二姐所說的牢籠。
良知和道德的綁架,讓奉獻和無私成為本分,家人成了一種不斷的、完全的、必須的犧牲。
等這一生的雪都停滯的時候,她大概才敢告訴別人,她一點都不喜歡雪。
在此之前,她要裝作乖巧無害,才可以完好無損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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