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個自小就養尊處優的少爺,卻被送到漫淑這么個偏僻小鎮,自然不會只是為了體驗生活。
二姐曾在信中提過一嘴。
她的原話是:小君闖了禍,卻不愿出國避風頭,執安說漫淑雖偏僻,但好在夠靜,阿君需要靜心,你多多照顧他。
在千夢眼里,何東君來漫淑更像是一種懲罰,因為除了一日三餐有阿姨做好,那座閣樓總是只有他一個人。
他表面溫和陽光,私底下卻是藏匿在廢棄教室窗簾下離經叛道的少年,他壓抑自己,不讓任何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所以千夢才說,他是一個落魄的富家少。
打火機的蓋子徹底合上,何東君拉上外套的拉鏈,一直拉到頭,好掩蓋住脖頸上的紅印。
他挑了一下眉,目光戲謔又輕蔑,仿佛在說她不自量力:“那又怎樣,要不你去告發我?”
“我并不是想與你為敵。”
“那你想干什么?”
“和你做朋友。”
何東君啼笑皆非,“為什么?”
她答得毫無猶疑:“因為你有錢,這到處是虛偽又貧窮的人,我想和有錢人做朋友。”
他瞇著眼看她:“程千夢,有沒有人說過,你挺像碗餿掉的湯,遠看清純可人,走近一看全是世俗惡臭。”
“彼此彼此。”
他又笑了,笑過之后卻朝她伸了伸手,修長的手指仿若要將千夢拉入另一個世界。
“嘛呢君哥?”走廊盡頭,陳浩宇又吼了一嗓子,身邊還站著一個長發女生。
在看見千夢之后,目光猶疑了一下。
何東君卻仍只是面向千夢:“相處愉快,朋友?”
“相處愉快。”千夢回握他的手。
何東君的手和他人一樣,涼薄堅硬,莫名令人靈魂失重。
她等了許多年,才出現這么一雙手,卻不知這雙手是拉她入深淵,還是救她于水火。
千夢緊緊握住。
陳浩宇在離他們一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身旁的女生挑釁地望著千夢。
女生是一班班花,叫黎煙,一直視千夢為肉中釘,雖然千夢也不知道自己哪時哪刻如何惹了她。
于是沒理,自顧自往前走,黎煙氣不過,擋住她的去路。
一堵墻似的攔在過道。
然后說:“何東君,交朋友也得看人,程千夢恐怕不適合做朋友。”
何東君抬抬眼:“原因?”
“還不是因為她家里那些爛事兒,我怕你惹一身騷。”
程千夢一家在漫淑算是名人,“臭名昭著”的“名。”
她父親李明永是入贅程家的女婿,年輕時還算清俊,與程千夢的母親程靜珍一見鐘情。
由于程家那時在漫淑還算書香門第,一家上下皆是讀書人,除去千夢的外婆精神不太好,風評也都還不錯,李明永與程靜珍的婚禮名噪一時。
那時候漫淑的人對程家是沒有偏見的,事情的轉折發生在李明永與程靜珍的第一個女兒降生之后。
他們給大女兒取名程安安,寓意平安順遂。
可程安安這一生也只得了個平安。
五歲的程安安不止遲遲未開口說話,面相也有幾分癡傻,醫院跑了無數次,可每次都是那個令人絕望的結果——先天智力發育不全。
不知是不是愁思過度,李明永在那幾年染上了酗酒的惡習。醉到神智不清的時候會對家里人動手,清醒了之后又抱頭認錯。
日復一日,苦難如蟲洞一般沒有盡頭,直到李明永犯下那個不可挽回的過錯。
九零年冬夜,也是一場大雪,二女兒程媛媛剛滿月,李明永照常在外喝的爛醉。
男人神思顛倒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撞倒了一個初為人母的女子。
那女子平日溫柔賢淑,遇見街邊孤苦老人時常伸以援手,命運本該厚待她。
那天,她也只是為了給幾位老人送厚衣服。
她的紅色圍巾和衣物一同被李明永扔在蒼茫的雪里,如同那個冬天蔓延出的血跡。
女子哭的聲嘶力竭。
可惜那個冬夜荒涼,是歌詞里唱的“無人之境”。
沒人救她。
李明永被判了五年。
再出來時,李明永也許有想過改過自新,可在看見那個破碎不堪的家之后,一切又都化為泡影。
五年間,程靜珍與妹妹程靜淑都發了“瘋病”,犯病時六親不認,見到誰就掐誰的脖子。
曾有小孩子因為來找程媛媛玩而遭遇毒手,鎮上的人因此都離程家小院遠遠的。
程靜珍的父母被這些接二連三的事打擊到,兩位老人就此精神不振,不久便去世。
大家都說程家小院受了詛咒。
但程靜珍也有正常的時候,不發病的時候,她仍然是那個溫溫柔柔的母親,會給女兒織毛衣,會一次次對酗酒的丈夫寬容。
他們的生活如同被撕裂,一面風平浪靜,一面暗無天日。
程靜淑則是來去無影,李明永出獄的第二年她就離開漫淑了。
沒人知道她去了哪,是死是活。
令所有人不明白的是——就連懂事后的千夢也不明白,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竟又生下第三個孩子。
后來李明永醉酒后曾坦白,生下千夢,只是因為西街算卦的說,第三個孩子會給他們帶來好運。
人走投無路時只能信一信鬼神。
而只是因為他們的一時興起,千夢將一生在瘋魔與清醒中撕裂。
她總是夢到自己,一覺醒來就變成只會瞪著雙眼掐人脖子的怪物。
她的恐懼無人訴說,事實上千夢從小就不愛說話,也沒有玩伴,程家并不寬闊的小院裝下了她的整個童年。
她生來就被別人用怪異的目光打量,漸漸的她便也真的變得怪異——特立獨行、總愛穿一身黑衣服、舉止中沒有半點孩子的稚氣歡脫。
她更像一個漂浮的幽靈,走在半昏半亮中,日復一日的與黑暗共生。
“哦——”何東君吹散落在右肩上的幾片雪,“那我也和她交朋友。”
眼中盡是不在意。
“回教室吧,快上課了。”他對千夢說。
就在他說出這句話時,某處的寒冰碎裂了。
那時候她本以為起碼暫時他只是口頭說說,但沒想到,三天后的年華夜店,他直接從鄭喬瑜手上搶了人。
還言稱她是“他的朋友”。
事實證明,富家少就算落入凡塵,程千夢也沒資格輕視他。
千夢回頭看了一眼鄭喬瑜。
陰影半遮其面,千夢想到了長著獠牙的猛獸。
下一次,她大概會更慘。
年華夜店外面。
千夢別扭于將那兩個字說出口,于是聲音低懦,清冷中終于帶了些女孩子的嬌柔。
“謝謝。”
何東君倚在巷弄的墻壁上:“對付我的時候不挺硬氣的嗎?怎么現在柔弱不能自理了?”
千夢沒說話。
半晌。
她把書包打開,將里面那把傘遞到他面前——
“欠了債就得還。”
女孩子眼簾輕掩,意有所指。
他接過去,并未問她欠了什么債,“傘是還了,可剛剛的人情呢?”
千夢抬起頭,少年的個子很高,即便此刻他慵懶的倚在墻上,千夢也要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臉。
不,其實她看不清他的臉。
那盞還算亮的燈就在何東君的身后,照亮整個巷子。
他逆著光,表情根本模糊不清。
“我記得,你小叔讓你照顧我。”但她仍然直視那張臉,即便那一束光熾亮至刺眼。
他似乎笑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今天做的都是分內之事?”
“也可以這么理解。”
何東君朝一側撇撇頭,輕笑出聲。
她看不清他,他卻將她看得清楚。
他想心中那一點特殊的感覺,大概是源于新奇。
富家少何東君的身邊,從來沒出現過這種女生——有冰天雪凝的清冷,也有表達欲望的直率。
他不信這世界有純白無暇的人,也不喜歡身邊一眾把自己營造得無辜清純的女生。他喜歡放到明面上的復雜,那是最真實的人性。
他不吝嗇一時的憐憫與興趣。
當然,他也不愿學小叔,因為灰姑娘可憐就荒謬的愛上她。
最多,也就只是和她玩一些俗套的游戲,等覺得不好玩的時候再扔掉。
就像那天晚上的最后,他把那把折疊傘扔到垃圾桶里一樣。
“好好的傘,扔了干嘛?”陳浩宇問。
“別人用過的,不喜歡了。”
不喜歡就要扔掉,這一直是他的人生準則。
從無例外。
思緒回轉。
“走吧,送你回家。”說完,他便自顧自的調頭走。
千夢愣了幾秒。
漫長的記憶里,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句話。
她走的路,一向是不需要人護送的。
雪停了,卻也不至融化,沒有路燈的歸家路,千夢不知怎么踩到了水坑。
帆布鞋已經全部濕掉。
好在誰也看不出來,實在太黑了。
“咯噔”一聲,何東君點燃一支星火,光影在黑夜中影影綽綽搖晃。
“進去吧。”何東君站在門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
干枯的樹枝如同骷髏,在家門口那盞昏暗燈光的映照下,無盡蔓延。
“等等。”千夢叫住何東君。
他側過臉。
風聲鶴唳,千夢的腦子里那時候一片空白。
但她還是沒什么猶豫的就說出那句話:“可不可以借我幾百塊錢?。”
寒風吹散了些什么,叫她感到魂不附體。
何東君從口袋里掏出十幾張鈔票,塞到她手上。
臉上的笑沾染貴公子的痞氣:“不就是錢嗎?”
他多的是。
千夢說不上被刺痛。
她只是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今天是瑪雅歷法的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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