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沉沉，爐香未殘，心懷內疚終一夜不得安眠。在葵青服侍下，溫枳起身穿衣，漱口潔面，落座妝臺。

        成澈在后梳發，葵青在前上妝，溫枳蹙眉補眠，任他倆擺布，涂脂抹粉，束發帶冠。

        過多時，換龍袍，上龍輦，浩浩蕩蕩一眾人徑往天談殿去。

        溫枳甫一坐上龍椅，眾臣便整齊劃一朝她跪拜行禮。

        “恭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居高臨下，瞰視而去，最前首顯而易見空了兩人。

        顧千柔，她知曉；江歡眠，她也知曉。

        適才成澈已向她回稟，丞相傷勢嚴重，無法下地，須臥榻靜養一月。

        溫枳默然長嘆，心里難受。好好一個姑娘，被她一怒之下下令打成重傷，實在作孽。

        朝堂上靜悄悄無一人敢言，群臣低眉垂首，惶惶不安。丞相昨夜被宣召進宮，接著便被狠狠杖打，不免猜疑個中原由。

        一個個戰戰兢兢，蔫頭耷腦，似霜打凋花。

        溫枳沒耐心再坐，起身宣布：“無事退朝。”

        “臣有！”

        殿下傳來一聲高呼，正是戶部尚書李青漣。

        李青漣今早聞聽丞相遭遇，自覺是丞相勸誡陛下不成，反被申飭動刑，故而挺身而出，勢必要讓陛下勤儉愛民，做位賢君。

        溫枳尋聲望去，認出是她一力擢用官員，想想也是好笑，她能高升還是她同江歡眠舉薦，江歡眠卻說此人太過憨直吝嗇，不適合。若不是她私下百般費心賄賂江歡眠，只怕李青漣現在還是個小小主事。

        溫枳復而坐下：“愛卿請講。”

        李青漣出列道：“陛下選秀一事，事關江山社稷，臣萬萬不敢倉促懈怠。依禮制，需昭告天下，各地采選，紛聚國都，三番甄別，造冊入宮，齊習宮規，如此方可面見陛下。”

        溫枳眉心緊蹙，這般大費周折，正欲不管不顧收回昨日圣命，卻聽李青漣接著道：“然據地方史官記載，先帝在時，各官員為討圣心，強擄良秀民男，選中又挑，優中再擇，最佳者方獻于先帝，卻苦余下男兒，進了虎口，焉能逃脫，竟成權貴禁臠，肆意凌辱褻玩。”

        “更有甚者，身孕”

        “咳、咳！”話猶未了，成澈慌里慌張地捂嘴咳嗽兩聲，生生打斷李大人的激憤亢言。

        溫枳蹙眉瞥去，以為成澈是在替他家主子遮掩李青漣所說的罪行，畢竟江歡眠在相府也養著不少男寵。

        “奴罪該萬死。”成澈忙跪地叩首。

        李青漣不知所云，憤懣當頭，怎說停就停，預備再行斥責地方官員倚勢挾權行為，卻被溫枳擺手制止，如此方囫圇過來，只怕自己一腔孤勇，出言沖撞先帝，惹惱了陛下，適才成澈是在好心提醒她呢！

        成澈聽聞終于不再提及男孕后代之事，懸著的心總算放下，悄然吐出一口氣，為完成主子背地交代之事，感到萬幸。

        而李青漣的一番話，溫枳雖未親見，卻能想象。然在她看來，濫用職權，戕害百姓，從古自今，歷來不缺。

        諸如此類的骯臟惡濁，在背地暗暗滋生，縱使有強輝灼照，依然除不盡污穢深垢，一旦黑夜來臨，便會復生復息，卷土重來。

        光明盛世，談何容易，她想盡力為之，可徒勞無功，除表，卻除不了根。

        溫枳扶額，心有余卻力不足，然沉吟片刻，她卻滿臉肅穆，雙瞳凜冽似劍，冷聲發問：“依愛卿所言，朕該當如何！”

        若李青漣敢仗義直言是誰，那她今日便做個暴君，殺雞儆猴！敢攔者！一并論處！

        李青漣卻吞吞吐吐：“這”

        為官一載，她不再是懵懂熱血女兒，早已深諳官場黑暗，方才不假思索，義憤填膺，眼下靜心細想，權臣舊勢，盤根錯節，豈是她一己之力可扭轉的。

        溫枳瞧著李青漣低著頭，畏畏縮縮，一副不敢得罪權貴的模樣，憤慨的神情轉化成濃濃諷刺意味的笑來。

        她變了，變得不再是她當初認識的那位憤世嫉俗的姑娘了，身處這偌大泥潭漩渦，她已隨波逐塵，丟了心中那份難能可貴的義膽忠肝。

        再看看她自己。

        溫枳垂下眸，瞧著身上這件亮黃黃的龍袍，十分慶幸，慶幸自己是九五至尊，不然拿什么守住內心那一席凈土。

        若她不是帝王，只是普通人，怕是同李青漣一樣，難逃惡浪侵蝕，不是茍活，就是合污。

        可她真就沒變嗎？若沒變，昨夜為何讓慕楓掌刑，明知那二十大板下去，江歡眠極大可能喪命，她不還是狠心下令了。

        溫枳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原來她也變了

        “唉——”

        這一聲長長嘆息，在鴉默雀靜的朝堂上，尤為明顯。

        李青漣站在殿中央，保持行禮之姿，琢磨半晌，豁出去了。事已至此，還是先解決當務之急，于是冒受刑之危，將昨日丞相大人同她提點的方法再次奏報。

        “臣以為，丞相大人所提選秀辦法極好！縮小地域，自愿參與，兩相比試，擇優而挑，選出十人，入宮面見陛下，留者賜殿封位，未留者賞銀出宮！”

        聽了李青漣這番快言快語，溫枳眼眸發亮，直腰探身：“真是她說的！？”

        李青漣本已做好舍身求義的準備，卻未料陛下竟沒發怒，聽語氣，反倒挺高興，一時驚訝，忘了回稟。

        溫枳見她發愣，急地豎眉拍案：“朕問你話！”

        李青漣一激靈，趕緊回一句：“是！”

        “哈哈哈——”

        天談殿突然響起一陣開懷大笑，能在莊嚴肅穆的朝堂上，如此放肆恣意，唯有枳南國的國君。

        “好！很好！很好！”

        “就依愛卿所言！”

        溫枳連道幾聲“好”，最后拍板定案，肯定了李青漣的方案，隨即帶笑起身，瀟灑離去。

        “退——朝——”值殿官高聲呼喊，語調一如往常。

        “恭送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恭送之語，與以往相比，卻是多了些別樣高揚。

        溫枳笑意不停，這幫墻頭草，貫會見風使舵，不用想，她就知道一會兒該是何等壯觀賀喜之派，恐怕李青漣那個耿直姑娘招架不住了……

        果不其然，一下朝，朝臣便齊聚李青漣周圍，恭維道喜，不是涎臉想去她府中拜訪討茶喝，就是極力邀她同游賞花玩樂，全然沒了當初視人為糞坑里的臭石頭那般避而遠之的情狀。

        破曉時分，天色卻暗，彤云密布，冷風颼颼，一行人還未回到天養殿，便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朱紅墻頭，鵝黃點綴，似繁星滿布；雨點滴打，垂枝擺動，似妙女曼舞。

        迎春花簇簇綻放，探頭出墻，高調張揚。眼下宮中阻力，一個遠走，一個困足，她也該趁此機會，踏出這座囚禁她兩年的深宮牢籠，去外邊看看。

        回寢宮，換龍袍，改常服，溫枳照舊從枕邊柜里拿出那本書。

        昨夜怒憤猛摔，書頁便散了架，可眼下瞧著，卻恢復如初，定是成澈這個機靈鬼做的。

        溫枳不禁喟嘆，江歡眠挑心腹的眼光，真得不賴。

        成澈話少，心思卻細膩；卓清憨鈍，身手卻不凡；倒是葵青，沒想到看著大大咧咧，卻最藏得住事，竟把她都給騙了。

        溫枳搖頭淺笑，看來她這貼身婢女是該換一換了。

        “嘩啦啦”，隨意翻了遍書，還是什么也沒有。

        溫枳把書一丟，仰躺塌上，盯著頭頂的金絲帳幔，暗自揣度，懷疑是不是江歡眠把扉頁撕下藏起來了，難道說她從中得到了什么信息？

        “陛下，該用膳了。”成澈在寑殿門口站著，輕聲提醒。

        溫枳收回思緒，撐坐而起，踱步出殿。

        瞧陛下走來，成澈心領其意，忙去傳膳。

        與此同時，太醫院照舊遣人來把平安脈。

        溫枳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派太醫去醫治江歡眠，即吩咐來人：“不管多名貴的藥材，只要丞相用得上，通通給她送去。”

        太醫不敢耽擱，領命退下，回去就著手準備，裝了滿滿一車藥材，外敷內用，養身補氣，鹿茸人參，阿膠蟲草，應有盡有。

        驟雨如瓢，傾注而落，卓清守在主子臥房門口，盡心盡責，不允許任何人前來打擾。

        不一時，遠處傳來急促腳步，卓清扭頭一看，攔停來人，“都說了閉門謝客，還來！”

        余管家急道：“適才來探望的大臣都打發了，只是這太醫院奉的是圣命，不敢攔啊！”

        卓清身形未動，抱劍嗤道：“這會想起我家主子了，早干嘛去了！”

        余管家未接話，昨兒大人臥房燭火通明整宿，上半夜治傷，下半降燒，經一晚忙碌療治，如今才睡下不久，他也不敢叨擾，可這畢竟是陛下親派之人……

        兩人僵持間，韓大夫端一碗濃黑湯藥走來，瞧見他兩，一個橫眉豎眼，一個如臨大敵，便問其緣由。

        卓清尚埋怨陛下不關切他家主子，遂保持沉默，不言不語，倒是一旁的余管家著急忙慌地說明了情況。

        韓大夫聞言，胡須震動，斥責卓清：“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叫你主子知道，非剝了你的皮！”

        卓清被罵，還不知悔改，竟梗著脖子大喊：“咱主子對陛下可謂忠心耿耿，可陛下卻狠心到不顧主子性命！”

        韓大夫再斥：“那也不是你該管的事！”說完吩咐管家把人帶來。

        余管家連忙退下，領太醫院的人進府。

        太醫進了府，得知丞相傷勢已治，正在安睡，便沒敢打擾，將那車藥材交予余管家，回宮復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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