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鑿鑿，軒窗緊閉，嗆澀藥味充斥滿室，掩了血腥之氣。

        江歡眠伏臥在塌，睜開滿是血絲的眼，方才門外有人談話，便從睡夢中驚醒，眼下千頭萬緒涌上心頭，再困，也睡不著了。

        少頃，韓大夫端著那碗復又溫過的藥湯進了房，走到床前，彎腰遞到她嘴邊。

        江歡眠微皺下眉，便一聲不吭，喝凈這碗濃濃苦藥。

        韓大夫收回空碗，用手背輕碰她額頭，放下心來：“燒總算退了。”

        江歡眠卻只關心一件事，明知急不得，依舊問道：“還要多久。”

        韓大夫聽了，吹胡瞪眼地說：“眼下你什么都不要想，把傷治好再說！”

        江歡眠默言片刻，皺眉道：“陛下就要選秀了，我不能再等了。”

        韓大夫知曉她在急什么，嘆了口氣，語氣沉重道：“你這身子傷了根基，操急不得。”

        江歡眠聞言未言語，闔上眼，覺得后腰下寸之地火辣辣，痛得仿佛沒了知覺，復又問道：“那我幾時可下榻。”

        “只要聽老夫的，好生休養，半月即可。”

        “不能再早些？”江歡眠眉心深擰，半月于她而言，太過漫長。

        “你該清楚，早不得，況且老夫今早已讓人告訴圣上，你傷重，須調養一月。”

        韓大夫這調養一月的話，擱江歡眠以往身子，未有絲毫夸大，細說來，一月尚算早的，若非她近一年私下日日習武強身，昨夜慕楓那般下狠手，當即便會沒命。

        正這時，門外忽吵鬧起來。

        江唯伊瞧著眼前這個不讓她進房的侍衛，指著他鼻子大罵：“瞎了狗眼！敢攔本小姐！”

        卓清見眼前人衣貌不整，滿身的胭脂味和花酒氣，眼色鄙夷，他伸手招呼一旁路過的幾個小廝仆從，拽過其中一人衣領，朝江唯依扔去，絲毫未曾顧及她相府二小姐的身份。

        江唯伊本就醉地足底虛軟，被冷不防地一撞，更加站不住了，踉蹌往后退，差點從闌干這邊栽倒過去，小廝嚇地眼疾手快扶住她，反被她摟在懷里。

        江唯伊瞇眼湊近，挑起小廝下巴端詳，隨后一把推開：“滾一邊去，什么貨色也敢來伺候！”

        嫌棄完，江唯伊搖搖晃晃扭過身子，趴在窗上，不住地拍打敲喊：“姐！家姐！妹妹來看你了！你快開門啊！”

        雕門猛顫，似狂風過境，卓清大步過去，欲將人強行拖走，屋內卻傳來聲音。

        “讓她進來。”冷冷得，弱弱得，氣勢卻絲毫未減。

        江唯依得到準許，憨傻癡笑，醉醺醺地在窗戶上亂摸亂撞，偏偏又找不到門，氣地一腳踢上去，反痛地自己齜牙苦臉，跌倒在地。

        此景與她夢中何其相似，得不到寬恕原諒，不給她機會辯解，甚至連靠近都不許。

        江唯依委屈地大哭起來，嘴里大嚷著：“姐！我錯了！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哭地抽抽噎噎，嗚嗚咽咽，分不清噩夢還是現實。

        卓清唯恐擾了主子清凈，走到偏房，從韓大夫熬制湯藥的器皿中倒出一碗，連渣帶湯灌進江唯依嘴里，順便替主子報仇，叫她動歪心思，竟敢下毒謀害。

        江唯依一個不察，咽進好幾口，藥苦不說，藥渣卡在喉間，難受極了，她捂住胸脯，咳嗽不已，眼淚鼻涕一齊出來，狼狽得還不如府里下人得體。

        這么一刺激，酒也醒了大半。

        江唯依靠在墻上，漲紅臉，用錦袖拭掉臉上污穢，聽見開門聲，抬眼望去，看見韓大夫，一年前干的荒唐事便如一盆冷水，頃刻間澆在她頭上，直涼到心底，連帶僅剩的醉意也沖得一干二凈。

        江唯依害怕地撐墻而起，近前問道：“韓大夫，我姐她”

        韓大夫搖頭安撫：“無事，二小姐進去吧。”

        “哦哦哦，好。”江唯依嘴上應和，卻不敢入內。

        原地盤桓多時，她咬緊唇，低下頭，輕推門，甫一進去，便屈下膝蓋，“撲通”一聲，跪到地上。

        外人都贊她倆姐妹情深，可只有江唯依知道，姐姐不喜歡她，確切講，是厭惡她。自小到大，江歡眠就從不曾正眼瞧過她，哪怕她乖黏、討好、哭鬧、蠻橫，無論何種何樣，她都不為所動，冷漠視之。

        江唯伊實在不懂，明明她倆體內留著同樣的血液，是至親家人，是同族血脈，她卻覺得自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甚至說，是仇人。

        可后來姐姐變了，會主動同她說話，會允許她同桌用飯，甚至在她生病醉酒時，偶爾還會關心問候幾句。

        昔日冷漠仿佛過眼云消，并不存在。

        她以為一輩子都會如此，姐妹倆同氣連枝，融洽和睦，相親相愛。

        直到她將暖情秘藥哄姐姐喝下，好心鑄成大禍，險些要了姐姐性命，若非韓大夫拼命相救，只怕她再也見不到姐姐。

        自此以后，姐姐便毅然決然同她分了家，任她如何哭訴求辯，都不聽不理。

        這偌大相府，前后分離，各居各處，斬斷血緣，無情至極。

        膝蓋的痛都不抵心頭的難受，江唯依咬著唇，囁嚅解釋：“姐，我沒想害你，那，那藥，我真的不知……”

        “我知道。”江歡眠淡淡道，事后她已派人查過，秘藥乃從栗北國傳入，本身并無大礙，卻被黎西國奸細利用，從中作梗，欲取她性命。

        聽見這話，江唯伊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卻見床簾半掩半露，江歡眠伏在軟枕上，面無血色，虛弱無力，好似生了場大病。

        江唯伊挪動膝蓋，上前兩步，急急問道：“姐，你怎么了。”

        江歡眠回道：“無妨，犯了高熱而已。”

        江唯依“嗯”了一聲，又低下頭，跪地筆直，姐姐一向不喜人親近，她不敢近前伺候，怕惹她不快。

        屋內一片寂靜，江歡眠瞧著她這個親妹妹，暗自思慮。

        下藥之事一出，她心中猜疑頗多，左不過都是江唯依想要謀害她的心思，事后雖已查明她是無辜，可她到底在想什么，意圖什么，她卻猜不準。

        江歡眠沉吟良久，決心給她機會，聽她如何辯駁，遂開口：“說吧。”

        江唯伊愣住半晌，才反應過來，姐姐終于肯給她解釋的機會，眼眶頓時酸澀，滾下淚來，仿佛心中莫大苦楚總算得到了宣泄。

        淚珠似雨般，簌簌滑落，江唯伊一時哽咽到說不出話。

        聽見她的啼哭聲，江歡眠皺起眉頭，心內煩郁，她這個妹妹，在旁人面前，仗著相府二小姐的身份，耀武揚威，橫行霸道，招搖過市，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模樣；回到府中，對著她，卻是小心謹慎，唯唯諾諾，畏畏縮縮，動不動就哭鼻子。

        那滿身狼狽，酒氣熏天，胭粉沖鼻的模樣，不消一問便知是在外尋歡作樂，胡混整夜才歸。

        江歡眠喚聲“來人”，意欲讓人帶她下去整理一番，可聽到江唯伊耳中，以為是在向她下逐客令，趕她離開。

        “我不走！”江唯伊匍匐到一旁，牢牢抱住房柱不撒手，將幼時那股賴皮撒潑勁，再次上演。

        江歡眠登時沉下臉：“你到底要鬧到何時。”

        “我沒鬧！”江唯伊抬頭大嚷，“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姐姐為何討厭我！”

        江唯伊從不曾將討厭一詞說出，她以為只要裝傻充愣，便可以自我欺騙，姐姐絕不是討厭她，可如今她顧不得了，她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江唯伊一雙通紅的眼定定地看她，拍著胸脯，嗓音顫抖地問：“姐姐，你是我的親姐姐啊……我要是哪里不好，做錯了什么，你告訴我好嗎？你知道的，我笨！我傻！我糊涂！”

        她垂下手，“可是，可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說……你不說，我只有自己猜……”

        江唯伊耷拉著頭，期期艾艾將心里話全盤托出，聽得江歡眠眉頭越皺越深。

        初時，她只想利用江唯伊好男色一事，特在后院打造住所，縱容她的男寵居住，不過為的是堵住外邊關于她不近男色的流言。

        未料到，在江唯伊眼里，竟將此變成討她歡心，哄她開心的法子。

        “我以為姐姐是清心寡欲慣了，不好意思，”江唯伊將頭低到貼緊胸脯，難以啟齒道：“然后我就尋了那藥……”

        “可那藥我是親身試過才敢給姐姐用的，”說到這，江唯伊仰起臉，一個勁兒地搖頭：“姐姐，我真的沒想害你，那晚……”

        “知道了。”江歡眠即刻打斷，不想再聽。

        那晚她應江唯伊的邀約去她房里，看在她生辰的份上，才破酒戒，呷下酒，誰知立馬毒發，手腳發軟，毒火攻心。

        江唯伊還誤以為藥效發作，一聲招呼下，內室就走出幾個妖艷美男，個個衣不蔽體，舉止忸怩。

        若非卓清及時趕到，帶她離開，只怕泄露秘密，饒是保住清白，那幾人還是被她命人當場處死。

        “你出去，以后別再做費力不討好的事。”江歡眠冷冷下逐客令。

        江唯伊卻不愿走，竟口無遮攔將心中猜疑許久的事說出，問姐姐不喜親近男子，是不是心喜女子。

        “姐，沒事的，就算此人是女子，哪怕她心有所屬，有夫有孩，都沒關系，只要是姐姐喜歡的，我定設法替姐姐周全！”

        江唯伊心思透亮，滿眼明凈，眼見姐姐慘白的臉頰染上淡淡紅暈，高興不已，自覺說中姐姐心事，剛想開口詢問是哪家女子……

        “閉嘴！滾出去！”江歡眠又氣又急又惱，指著門讓她滾，面上完全呈現一種被人道破心事的羞憤神情。

        她這個妹妹，口口聲聲說自己傻，卻一點都不傻，竟眼明心亮，言中秘密！若非顧念血緣之情，她絕不留她性命。


　　(https://www.dzxsw.cc/book/13073400/31578360.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