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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沉默


顧澄野是在救護車上醒的。

        她身上穿著病號服,身上的傷口都被處理了一遍。

        窗外,她可以看見人民醫院的建筑在慢慢逼近。

        前面還有一輛救護車,余爭在里面。

        她旁邊有個女醫生,問她感覺怎么樣。

        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問她∶“余爭怎么樣?”

        女醫生不知道余爭是誰,但也清楚她指的是那個男生。

        她嘆了口氣,只留下一句∶“我們會盡力。”

        顧澄野全身被抽走了力氣,癱了回去。

        醫院走廊,消毒水的氣味刺激鼻腔。

        等瞿唐趕到手術室前的時候,顧澄野已經一個人蜷縮著在那兒不知道待了多久了。

        “阿野……”

        顧澄野回頭,看了她一眼,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噓。”

        瞿唐心一揪,她已經多少年沒在顧澄野臉上看見這種失魂落魄的表情了。

        “我給你買瓶飲料。”她打算讓顧澄野一個人靜一會兒。

        顧澄野僵硬地點了點頭。

        “手術中”三個大字,她已經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沒過多久,走廊上響起了高跟鞋的聲音。

        一個穿著ol職業裝束的女人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兩人視線對上,但是顧澄野撇過頭區沒理。

        她沒心情關心除了余爭以外的任何事情。

        過了半個小時,紅色的“手術中”一閃,變成了綠燈。

        主刀醫生走出來,顧澄野從椅子上站起來,那個女人也印了上去。

        “少爺怎么樣?”

        “余爭怎么樣?”

        兩人同時開口問起來。

        醫生臉色不是很好,說∶“我們盡力了。患者錯過了最佳救助的黃金時間,加上他求生意識可能不太強烈。所以……”

        他就差把一切隨天寫在臉上了。

        顧澄野咽了咽口水。

        “我們將他移到icu病房觀察治療,若熬過了三天危險期,后面就都好說了。”

        “謝謝醫生。”顧澄野認認真真地鞠了一躬。

        女人跟著醫生去簽字了。

        這兒沒她什么事了。

        她往醫院的大廳走,在電梯口遇到了剛要上來的瞿唐。

        “醫生說怎么樣?”她關切地問。

        顧澄野接過了她遞過來的橙汁,把醫生說的話一五一十給她復述了一遍。

        瞿唐拍了拍她的肩∶“有希望!他一定會好好的!”

        顧澄野點了點頭。

        他一定會好好的。

        電梯送她們到一樓大廳,她們迎面撞上了樂樂和他的媽媽。

        他們也是過來看余爭狀況如何的。

        “姐姐!”樂樂眼尖,看見了顧澄野。他拽著自己的媽媽過來。

        女人上來就問了余爭的情況。

        顧澄野不是很想再說一遍,瞿唐就簡單地講了一下。

        女人臉上都是愧疚,她不斷地像顧澄野道歉,這件事情都是因為樂樂引起的。

        顧澄野擺了擺手。

        “跟我道歉沒什么用,我不是摔下去的那一個。”她說。

        若想說對不起的話,還是等病房里那位醒了之后,跟他說吧。

        “姐姐。”樂樂扯了扯顧澄野的衣角。

        她蹲下來和樂樂平視。

        “我去了那個賣氣球的老爺爺那里,那兒又有了一個小狗氣球。哥哥其實跟媽媽說了,是姐姐想要那個氣球。我替哥哥把氣球給你好不好。”

        樂樂知道自己的一念之間到底造就了什么。可是他還小,他只懂得用自己的想法去賠償她和余爭。

        顧澄野嘆了口氣,很認真地跟他說∶“我確實想要那個氣球。但如果那個氣球需要用他的生命去換,我這輩子都不會接受。”

        顧澄野和瞿唐在外面吃了碗海鮮粥就又回了醫院。

        病房護士不讓看望病人,瞿唐又把顧澄野勸了回去。

        她回頭又看了眼病房,里面的燈亮著。

        她突然想起了高一那時候的舞臺劇,余爭演了白雪公主。

        她在那里吻醒了余公主。可現在呢,余爭為了她陷入“沉睡”。

        顧澄野不知道在哪里看過一句話,戲劇是作者的荒唐大夢。

        夢醒了,現實是反著的。

        獨她愛余爭,這是不變的。

        病房里寂靜無聲,各種器械沉默著。

        除了余爭之外,這里沒有別人。這是他最喜歡的安靜。

        門外偶有護士走過,腳步也輕盈,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

        余爭做了個夢。

        他恍惚了一陣,眼前的世界就只剩下了一扇門和一片漆黑。

        沒有其余的選擇,他推開了那扇門。

        門后,熟悉的浪花濤濤,炙熱的陽光和閃著細光的沙灘。

        是他無數次在窗邊眺望的,濱海的白金沙灘。

        海鷗盤旋著。

        他想往前走,回春陽街。突然,幾個小孩子跑了過來,帶頭的小女孩穿著碎花裙子,空中搖曳的裙擺堪堪擦著他的小腿。

        可他沒有任何的感覺。

        “瞿唐!這里這里!”小女孩聲音糯糯的,對著余爭招了招手。

        他愣了一下,回頭看。

        另外一個小女孩手上抓著一把玩具塑料鏟朝她跑過去。

        余爭想起來了,她是顧澄野。

        之前他陪著顧澄野在家里翻她的相冊,看了很多她以前的照片。

        相冊只放了一半,還有一半都是空頁。她指著后面的空頁笑嘻嘻地跟他說∶“這些留著放我以后的照片。”

        小顧澄野和小瞿唐手拉著手找了一個太陽曬不到的地方,余爭跟在她們后面。

        瞿唐用鏟子在沙地上鏟出了一個坑,顧澄野把幾個瓶瓶罐罐埋了進去。

        兩人往坑里填土,余爭就安靜地看著她們玩。

        沒多久,葉曼香過來了。

        “你們倆干嘛呢?”她蹲到顧澄野面前,把她臉上沾上的沙子擦掉。

        “阿姨我們在埋寶貝!”瞿唐舉著鏟子嚷嚷。

        葉曼香笑得溫柔∶“埋了什么,能跟我分享一下嗎?”

        小顧澄野猶豫了一下。瞿唐沒想那么多,又把她們辛辛苦苦填上的坑給挖開。

        余爭終于看清楚了那幾個瓶瓶罐罐的真容,是幾個大牌的護膚品。他雖然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長相還是記著的。

        葉曼香也看清楚了。她臉色一遍,回頭去看顧澄野。

        顧澄野意識到自己好像闖禍了,縮了縮脖子想跑,結果被葉曼香一把拉住。

        “不是讓你不要動媽媽的化妝柜嗎?嗯?”余爭可以感受到葉曼香隱忍下的憤怒。

        瞿唐還沒意識到什么,只顧著在那里樂。

        顧澄野舉手投降,道歉非常迅速∶“我錯了!”一看這種事情之前就沒少干。

        余爭沒忍住,笑了出來,隨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可他才想起來,她們看不見他。

        葉曼香對顧澄野沒轍,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么訓斥這個無法無天的小丫頭。

        好在顧謹禾及時趕到,化解了這場“危機”。

        余爭走到了顧澄野身邊。

        他以前就很想見一見顧澄野的小時候,如今小姑娘活生生在他眼前,自然是要多看幾眼。

        “阿野,來,站媽媽這邊一點。”顧謹禾半蹲著,手里舉著相機。

        顧澄野年少叛逆,搖了搖頭∶“我就要站在這兒。”

        余爭低頭,顧澄野執拗著站在他旁邊。

        顧謹禾拿她沒法,按下了快門。

        下一秒天旋地轉,余爭閉上了眼。

        再睜開眼時,他又回到了那個只有一扇門的黑色世界。

        他沒有猶豫,再一次推開門。

        這次出現在校門口,他站在綠茵下,抬頭能看見小小一顆的綠化芒果掛在枝頭搖啊搖。

        附近的店鋪都是些雜七雜八的小賣部。

        一輛賓利停在他旁邊的路上,車門打開。

        背著黑色書包的顧澄野從車上下來,她跟坐在駕駛座的顧謹禾揮了揮手,往學校走。

        余爭跟在她后面,女生這時候個子還不高,頭發也稍長一些,扎了個馬尾辮,在腦后一晃一晃的,很是可愛。

        學校旁邊的大理石上刻著燙金的大字“濱海第二實驗小學”。

        他跟著她穿過了學校的圓夢園,走進教學樓,爬上五樓,最后走進六年四班的教室。

        她這個時候已經快要小學畢業了啊。

        這時候教室里的人已經來了不少,嘰嘰喳喳的。

        顧澄野剛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前面的女生就轉回頭來找她講話。

        “阿野你今天怎么沒化妝啊,我特意叫我媽給我打了點粉底,是不是覺得我變好看點了?”

        她“哦”了一聲,對這種事情滿不在乎。

        她從小好看到大,現在靈動可愛,不施粉黛也能敵過千軍萬馬。

        今天是什么日子,還需要化妝?余爭靠在她們班級的后墻上想。

        一會兒,老師就告訴了他答案。

        “同學們我們外面排隊,要下去拍畢業照了!”

        班里馬上變得鬧哄哄的,大家蜂擁著趕去外面排隊。

        顧澄野嫌擠,排在后面。

        她出教室前的那一秒,好像想到了什么,回頭往教室的后墻匆匆掃了一眼就走了。

        余爭在和她視線對上的那一刻,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等她走了之后才放松下來。

        他怎么又忘了,顧澄野可看不見自己現在這個樣子。

        他跟著她們班都隊伍下樓去拍畢業照,看著顧澄野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站的筆直。

        學校請的攝影師對著他們說∶“三二一,茄子!”

        那一刻,顧澄野勾了嘴角,一個標準的微笑躍然出現在她的臉上。

        他想起來了,過年的時候,顧澄野給他發過自己小學到初中的畢業照。

        照片的女孩一直都站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每一次都是那個標準的笑容。只是她的五官慢慢長開,出落的越□□亮了。

        照片定格的那一秒,他又回到了那個黑色世界。

        可現在,一扇門變成了三扇。

        一扇寫著“past”,一扇寫著“now”,一扇寫著“future”。

        前面兩扇門走下來,他大概推出來了,他一直走在顧澄野的世界里,看她經歷過的事情,了解她的過去。

        不出他所料的話,“past”會是顧澄野初中的故事,“now”會是現在,也就是高中,而“future”則是他預知的,顧澄野的未來。

        余爭陷入了糾結。

        他其實已經淘汰掉了過去這個選項。因為那是她走過的,沒有他的歲月。既然已經錯過,那再追究也沒什么意義了。

        可現在和未來,到底選擇哪一個。

        他珍惜著有她的現在,也期盼著有她的將來。

        他最后選擇了“now”,可能他最渴望的,還是能和她一起的,實實在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past”的門在他眼下裂成無數的碎片消失,“now”自動打開。

        他走了進去,一陣刺眼的光讓他下意識閉上了眼。

        等感覺沒那么難受了之后,他睜開了雙眼。

        他以為自己會出現在承德濱海一中,會出現在白金沙灘,會出現在春陽街。

        可是都沒有,眼前的景觀讓他大吃一驚。

        白色羅馬柱,滿山的墓碑。連云都是灰色的。

        雨一點一點,細密如針。

        余爭舉起手,雨滴從他的掌心穿過,告訴他這個世界和他已經沒有什么聯系了。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雨水混著泥土的味道,可不知道為什么,余爭聞著覺得壓抑和難受。

        突然,一層陰影籠過了他所站著的地方,很快又移開了。

        他低頭,地上沒有影子。

        再往前看,一把黑傘遮住了來者大半個身軀。

        他往前跑,超過了那個人,然后回頭看。

        顧澄野單手抱著一大束的玫瑰,另外一只手撐著傘。她表情很凝重,眼里也沒有了平時的璀璨,行尸走肉般。

        他僵直站在那里,看那把傘總覺得很熟悉,等到顧澄野從他身邊再次經過的時候,他才終于想起來了。

        那是他的傘。

        他第一次和顧澄野正式見面,那場瓢潑大雨下。他撐著那把傘和顧澄野一起走回家。

        他回頭去追顧澄野。跟她彎彎繞繞,最后停在了一塊墓碑前。

        她蹲下來,鄭重地把玫瑰放在墓碑前。

        碑上沒有刻任何的字,可余爭看著,覺得全身都在撕裂地痛。

        無字的墓碑是他的。

        他無力的張開嘴,可喉嚨發不出一個音節。

        他只能看著顧澄野伸出手臂,抱了抱那塊墓碑。

        他死后,她依舊愛他。

        黑傘被放在一邊,一陣風來,它就往旁邊滾了一下。

        余爭蹲下來,顧澄野將埋在碑前的腦袋抬起來,她回頭看,眼神癡癡的。

        他回頭,這里除了他和她之外再也沒有別人了。

        她在看什么?看滿山的悲,還是在尋找看不見的他。

        沒過多久,顧澄野站起來。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撐起了那把傘。

        余爭往旁邊站了站,目送她離開。

        玫瑰被雨水打濕了,白色包裝紙皺皺巴巴的。

        他蹲下去看,玫瑰花里藏了張卡紙,上面模模糊糊的筆跡有些難讀。

        又一陣涼風,吹斜了細雨,也讓那張卡紙出來了一些。

        “抓不住的永恒。”

        旁邊還畫著兩個小火柴人在看煙花。

        那一瞬,地開始凹陷,他跌進縫隙中。失重感讓他覺得世界天旋地轉,這是他第二次體驗這種感覺。

        睜開眼,他站在嵐山,他摔下去的那個陡崖下。

        他看見亂石旁,他的姑娘用自己的衣服為他包扎傷口。

        春天,濱海還沒開始回溫呢。她萬一凍到了怎么辦?

        顧澄野也覺得有點冷,她又躺了回去,瑟縮了一下,躲進他的懷里。

        他看著自己睜開眼,再掙扎著擁抱她。這微不足道的舉動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氣。

        這是他這一生中代價最大的擁抱。

        切身切心的痛,地上的他,手臂上的傷口斑駁,沒一處干凈。他甚至可以看見自己的骨肉。

        最鋒利的樹枝刺進他身體里,痛意一遍一遍在他的骨血中刻下愛她的痕跡。

        他聽她給自己唱歌。

        他曾很努力的想要去聽清她所說的話,一句一句。

        歌止,顧澄野睡著了。

        只剩下他一個人清醒地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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