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真名實姓
望著這位看著自己長大的老者，戚玉霜一時間竟然有些語塞。
她的少年時光，云兒的整個童年，幾乎都是在這小小的村莊中度過的。村里的人口不多，來來回回就這么十幾戶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望相助，她們姐妹初來乍到時，也是被全村的鄉(xiāng)親父老們輪流照顧過的。
剛離開京城時的滿懷怨憤，在這些年月里，被柴米油鹽的平淡與平凡百姓的生活切磋磨損，在無聲中撫平了她骨子里尖銳的戾氣，托著她從沒頂?shù)哪酀衾锫冻鲱^來，跌跌撞撞長成今天這副與常人無異的模樣。
此刻，平時伶牙俐齒的言辭像是被北風刺骨的溫度凍在了齒間，無論如何也脫不出口。
“大伯！”被眾人扶下來的陳大嫂悲啼一聲，撲過來抱住陳爺爺?shù)母觳玻八锸窃蹅兛粗L大的孩子，她能有什么壞心？她還不是為了救我，才射出那一箭的？你就算懷疑，也不該懷疑她！”
陳爺爺用腳跺了跺地面，嘆氣道：“我懷疑她？我哪里懷疑她了？霜娘是咱們陳家村的恩人！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這個孩子身上，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或是有著怎樣的血海深仇，讓她在這么多年里隱姓埋名，練武不輟，卻只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這樣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陳家村里！
“陳爺爺。”戚玉霜的嘴唇微微顫抖，神情卻出奇的平靜，“我……沒有騙諸位父老鄉(xiāng)親。”
“霜娘是我的真名，只不過是我的閨名。”
陳爺爺?shù)拿嫔⑽⒁粍印?
戚玉霜的牙齒似乎在輕輕打戰(zhàn)，像是要吐露一個埋藏多年的心事，排山倒海的情緒都壓在齒間，重逾千斤，讓她吐出的一字一句顯得格外吃力：
“我有名有姓，也從未忘記自己的姓氏。”
“我姓戚，在家中排行’玉’字輩。”
“名玉霜。”
宛如晴天霹靂，陳爺爺?shù)碾p目驟然睜大，嘴唇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陳大嫂猛地用雙手捂住嘴。
戚玉霜手執(zhí)馬韁，深深一禮，一揖到地：“這些年，多謝諸位叔伯照拂，戚玉霜……感激不盡。”
“不……”陳爺爺渾濁的眼中有水光在涌動，他的聲音戰(zhàn)栗著，“天啊，戚老將軍于我們邊疆百姓有大恩，這些年，我們沒有照顧好你們姐妹！”
若早知道她是戚家的骨血，是對抗犬戎的戚小將軍，他們應該將她二人照顧得妥妥貼貼，即使如此，也不能報戚家對北疆百姓的恩德于萬一。
戚玉霜鼻子有些發(fā)酸，她遮掩住異常，向左右作了一個羅圈揖：“請諸位暫且為我保守秘密。”
“好，好。”眾人連連點頭。
戚玉霜的不易，他們這些年都看在眼里。她不能透露姓名，一定是有自己難言的苦衷。
戚玉霜神色轉向凝重，道：“犬戎大軍應當在鎮(zhèn)北關以外，今天卻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陳家村，極有可能是北部防線已破！如今村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防御工事也只能暫保一時，若是犬戎大部隊到來，我們根本無力抵抗。眼下之計，只有先去附近的臨陽縣城。”
“那里安全嗎？”有人憂心忡忡。
戚玉霜道：“臨陽縣城有城池可以固守，犬戎騎兵無法迅速攻下，只要等到朝廷大軍到來，自然能將他們悉數(shù)剿滅。”
知道了戚玉霜的身份，眾人對她的話自然是言聽計從，陳爺爺年輕時經(jīng)歷過犬戎多次掠邊，更有經(jīng)驗，當下就號召全村百姓匆匆收拾行囊，準備啟程趕往臨陽縣城。
戚玉霜見陳大嫂傷重難行，攔腰一抱，將她抱到馬上，把馬韁交到她的丈夫手里。又牽來一匹犬戎人留下的馬，匆匆趕回家中。
她伸手敲了敲墻壁。
戚玉云從墻的夾層里冒出頭來，“姐姐？”
戚玉霜簡單吩咐：“如今村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我要去救一個人，你是跟著我走，我保護你，還是跟著村民父老們去臨陽縣城？”
戚玉云毫不猶豫：“姐姐，你自去便是。我能夠保護自己和父老們。”
她也跟著戚玉霜學過三招兩式，雖然不能上陣殺敵，但簡單自保還是沒問題的。
戚玉霜無話可說，摸了摸她的頭：“去吧。”
這一刻，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年幼柔弱的妹妹，已經(jīng)長到她的下巴那么高，幾乎快要成為一個小大人了。
戚玉霜在村口目送著戚玉云和陳家村鄉(xiāng)親們向東出發(fā)，才轉回身。
忽然，身后有人喊道：“戚小將軍……您要去哪里？您不去臨陽縣城避難嗎？”
戚玉霜沒有回頭，只是擺了擺手。
人人都可畏險避難，獨我不能。
西風凜冽，殘陽西斜，她的背影在地上拉得很長。
戚玉霜輕輕吐出一口氣，摸了摸踏雪的腦袋。踏雪烏黑的大眼睛水亮亮地望著她，像是明白她想要說什么話。
戚玉霜輕笑道：“老伙計，這么多年未上戰(zhàn)場，你還能行嗎？”
踏雪長長嘶鳴一聲，前蹄在地面上狠狠刨了幾下。
“……”
戚玉霜被揚了一臉灰。
她呸呸吐了幾下，無奈道：“看你這自信的樣子，要不以后咱們換換，你騎我打仗得了？”
踏雪猛地點了點頭。
戚玉霜：“……”
她把寶雕弓別在左肋，箭筒挎在右腰，翻身上馬，一抖韁繩，“駕！”
踏雪如同雪白的流光，眨眼間飛馳而去。
……
鎮(zhèn)北關是萬里驍山最后一道關隘，犬戎人已經(jīng)越過了高聳陡峭的驍山來到陳家村，但至今為止，并沒有聽到鎮(zhèn)北關失守的消息。
皇帝御駕親臨鎮(zhèn)北關，大軍屯兵在此，一旦失守，應當是北疆防線全線潰敗，而不是小股人馬偷襲各村莊。
一定是驍山防線中的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問題！
這群犬戎騎兵四處搜查，只為找一個少年。那么這個少年，就是現(xiàn)在問題的關鍵。
戚玉霜策馬快速登上斷劍山，向遠方眺望。斷劍山地形陡峭，奇峰突起，有一覽無余的效果。
戚玉霜爬山間，突然聽到山下有馬蹄雜亂之聲越來越近。
她按下身形，以雜樹作為掩護，向山下望去。
只見數(shù)十名犬戎騎兵，正策馬飛速而來。前方馬背上，一名少年死死埋頭抱住馬脖子，向前方狂奔。
戚玉霜眉頭一皺，少年衣著華貴，騎馬的姿勢也像是有名師指點過的，一板一眼頗有架勢，□□的馬應該已經(jīng)奔逃了一天有余，依然能四蹄騰空，將兇悍的犬戎騎兵甩在身后，可見并非凡馬。
犬戎騎兵為首一人抽出弓箭，一箭向馬腿射去。馬應聲中箭，一時吃痛，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少年差點被直接甩下馬去。
只耽誤這片刻，犬戎騎兵已然追上，彎刀狠狠砍在馬腿上，那馬撲通一聲仆倒在地上，少年終于滾鞍落馬，重重跌在地上。
犬戎騎兵舉起彎刀，對著少年高高劈下。
“鐺！”
一支羽箭從斜刺里射出，力道極大，與彎刀相撞。犬戎騎兵只覺得虎口發(fā)麻，手中彎刀竟然直接脫手而飛！
雪白的戰(zhàn)馬躍出樹叢，戚玉霜左腳掛住馬鐙，身體向下一探，拽住少年胳膊，一把將他拉上了戰(zhàn)馬。
少年身體一僵，剛欲開口，戚玉霜猛然聽到身后羽箭破空之聲。
她暗道一聲，犬戎人永遠都是老三樣。
沒有時間停留，戚玉霜一手護住少年后頸，一手攬住他的腰，將他抱在胸前，右足勾住馬鐙，向馬腹右側一倒，兩個人人緊貼在馬腹側下方。
鐙里藏身！
踏雪與戚玉霜心意相通，再一次加快速度，箭雨紛紛揚揚落在地上，都射了個空。
戚玉霜咂舌，這孩子年齡不大，身形看著也清瘦，重量還真不輕。她若是一個人鐙里藏身，幾乎已經(jīng)如臂指使，剛才抱著他往下一墜，那一瞬間的重量，差點沒讓她的腰減壽十年。
她右足用力一蹬馬鐙，左腿跨過馬背，重新坐回馬鞍上，借力彎弓搭箭，沒有時間回頭，憑耳力向后連射三箭。
“噗嗤！”金屬入肉的聲音，身后傳來三聲慘叫。“撲通！”“撲通！”有人從馬背上重重墜下。
懷里的少年被剛才一抱，不知道是不是嚇懵了，如今已經(jīng)僵硬成了一只鵪鶉，后腰坐得筆直，絲毫不敢與戚玉霜接觸。
戚玉霜道：“抱緊馬頸。”雙腿一夾，竟然向斷劍山上沖去。
身后的犬戎騎兵瞬間已折損了三人，怒不可遏，顧不得草原騎兵不利于山地作戰(zhàn)的多年教訓，策馬追了上來。
踏雪對斷劍山的地形早已十分熟悉，戚玉霜右拽韁繩，一路向望鄉(xiāng)臺沖去。
斷劍山山勢險峻，險要處稱得上壁立千仞。之所以名為“斷劍山”，是因為山頂出奇地平緩，東部像是突出的劍柄，到西側卻突兀斷開，與對面山巒形成近三丈遠的懸崖，因此名之為“斷劍”。
望鄉(xiāng)臺，就修筑在這柄斷劍的斷口處。
戚玉霜在樹林間隙里時不時回頭放出幾支冷箭，礙于樹木遮掩，暮色昏沉，犬戎人根本無法覺察，連連中招，氣得吱哇亂叫，越追越緊。
戚玉霜勾起唇角：上鉤了！
眼前突然一片開闊，踏雪雙蹄一躍，登上望鄉(xiāng)臺，憑借居高臨下的視野，戚玉霜一眼看到身后的犬戎騎兵只剩下十余人。
她沒有多做停留，踏雪往后倒退幾步，忽然向前猛沖！
犬戎騎兵乍見開闊視野，夜色昏暗，看不清前方道路，又看到戚玉霜依然在狂奔，憤怒地催動戰(zhàn)馬想要跟上。
誰想到，戚玉霜的戰(zhàn)馬，忽然騰空而起！
踏雪潔白的馬鬃在風中徐徐飄動，修長的四蹄高高上揚，竟然直接從斷劍山的懸崖上一躍而起！
踏雪流風，奔馳如電，這才是西域名馬，天下獨此一匹的照夜玉獅子！
犬戎騎兵見到前面是懸崖，才大驚失色，但此時已經(jīng)收勢不及，即使他們緊緊扯住馬韁，也阻止不了戰(zhàn)馬前沖的速度，幾個人連人帶馬，徑直跌下了山崖！
以戰(zhàn)馬的速度，臨到懸崖，只有向前縱身一躍，誰膽怯勒馬，誰必死無疑！
馬蹄穩(wěn)穩(wěn)落在對面山崖，戚玉霜回身冷笑一聲，幾支箭同時搭在弦上，最后的犬戎騎兵已經(jīng)嚇破了膽，慌忙掉轉馬頭向回奔逃。
戚玉霜也只是作勢威脅一下，她箭筒中的箭已經(jīng)只剩下這最后幾支，還得留在關鍵時刻保命。她見犬戎騎兵已經(jīng)四散逃走，松了一口氣，跳下馬，向少年伸手道：“喏，沒事了，下來吧。”
那少年終于緩緩轉過頭。
雖然少年身量還未完全長成，但卻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冷冰冰的小臉上還殘余著緊張的紅暈，長而上挑的桃花眼已經(jīng)初具雛形，濃密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小扇子似的陰影，黑而水亮的眼珠清澈干凈，定定地看著戚玉霜。
戚玉霜瞳孔驟然收縮。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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