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跟著垂淚，勸武后節哀，只有李賢冷眼不語。這個世界又陌生起來，混沌而黑暗，我獨自徘徊在迷霧間，看不清他們每個人的所思所想。

        我低著頭默默飲泣，李賢疑惑地扭頭看我一眼，太平也發覺我哭得過分傷心，胳膊肘撞我一下，要我收斂。

        婉兒偷偷將手帕塞進我手里，拉了拉我的手安慰。我拭淚時正好對上武后的目光，不由得一驚。武后的目光從我移到婉兒身上，凝眸打量。我毛骨悚然，顧不得許多，開口說：“兒臣身體不適，先行告退。”

        武后點頭同意，我慌忙帶著婢女們離開。我已經失去魏國夫人，不能連婉兒也失去。

        回了寢殿，我默默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到了暮色蒼茫，才覺得麻痹的身體有了知覺。手中還緊緊地攥著那塊潔白的帕子，我松開僵硬的手，它早已褶皺不堪。

        我叫了聲“婉兒”，她上前來，摸了摸我的額頭，才放下心來，問說：“殿下現在要用膳嗎？”

        我搖搖頭，凝望著她，又紅了眼眶。她吩咐人準備了冰袋，要我閉上眼睛，輕柔地用冰袋敷上我紅腫的眼睛。她沒勸說我節哀之類的，只是問我說：“殿下今夜要不要去放蓮燈？”

        我推開她拿著冰袋的手，坐起身說：“要去。”

        準備好蓮燈，我們往太液池去。夜涼如水，婉兒出門前體貼地為我披上披風。她挑著燈，靜靜地跟隨在我身邊。

        夜空不算清明，一鉤殘月，孤零零地吊在遠天。我倆并肩而行，渺小如螻蟻，穿行在青磚碧瓦間。

        月光照耀下太液池波光粼粼，隱隱望見巨大的人工湖中有三座小島，恍如蓬萊仙境。婉兒蹲下身子，我從她手中接過燈籠，立在一邊為她照明。她從身后的婢女手中接過蓮花燈點亮，捧在手中，閉目祈祝，長長的睫毛微微的顫動。兩盞蓮花燈入水，水面泛起如絲線細微的漣漪，明燈如悠悠蕩蕩的小船，在水面上上漂浮，她斂了裙擺，輕輕地站起身來。

        我目送蓮燈遠去，扭頭看婉兒時，見她雙眸中有隱隱水霧。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嗎？

        婉兒又把目光轉向了湖面，說：“蓮燈會把殿下的思念帶給魏國夫人。”我順著她的目光，看見東南上燈火通明的含涼殿。

        婉兒自言自語，嘆道：“這么晚了，她還沒有休息。”我腦中浮現出武后披星戴月批閱奏折的模樣，想到婉兒未來會陪在她身邊，不禁悵然，那時候我又在哪呢？

        佇立良久，我被涼風吹得打了個噴嚏，婉兒回過神來，忙說：“時候不早了，殿下，我們回去吧。”

        月亮也已經躲進了云層里睡覺，回了寢宮里，我卻沒有半點睡意。記得元稹悼念亡妻時說“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我也想“終夜長開眼”來回憶她，卻發現自己連她長什么樣子也不知道，我只朦朦朧朧見過她的輪廓。想及此越發悲從中來，她死得不值，她想為與她兩情相悅的李臨月死，可我不是她的李臨月，她白白為我送了性命。

        “你的賀蘭姐姐死了，你為什么還不回來？”我在心里自問，可一切都是徒勞，得不到她的回答。

        我漸漸睡去，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是化成灰燼的往事。她倆相遇、相愛、相離…我像旁觀一場電影一樣，看盡她們的悲歡離合。這個夢是曾經那個李臨月給我的回應嗎？她無法歸來，所以讓我用她的軀體、我的魂魄來哀傷和思念？

        第二天我悶悶沉沉地窩在書房里，宦官來傳旨，賜婚和入朝的事并沒有因為魏國夫人的死而延遲。

        接了旨，我久久無言悵惘，婉兒奉茶來，低聲喚了句“殿下”。我“嗯”了一聲，她也不知如何開口相勸，就靜靜守在我身旁。

        我將圣旨放在書桌上，提筆寫了一行詩，對她說：“過去我在別處讀到這句詩，也沒什么深刻印象，現在卻在腦子里揮之不去。”

        婉兒上前來念道：“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她念罷嘆了口氣，勸我說：“人死萬事皆空，看不見黃土隴頭埋何人，也不知道紅燈帳底臥何人，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

        “婉兒，剪一縷我的頭發，找人送到豐德寺去，與魏國夫人一同下葬。”聽聞說魏國夫人的靈柩運進了豐德寺，我借用著她所愛之人的軀體，總該留給她些什么。

        婉兒為我取下發冠，將長發披散，用梳子一遍遍順下來。她看著銅鏡中的我，有片刻晃神，之后拿纏著紅線的小剪子剪去我一縷頭發，裝進一個小匣子里，低頭躬身說：“婉兒這就找人去辦。”

        我將我寫得潦草松散的字揉成紙團扔在一旁，過了會兒太平公主來了，我原本為她那日在李治和武后面前要舍了婉兒的想法生氣，但看她一臉天真無邪地叫我九哥，也不忍和她板著臉。

        “恭喜九哥。”她笑吟吟地坐下，手拍了拍臥榻，示意我坐到她旁邊來。

        我仍立在原地，問她：“你不喜歡婉兒嗎？”

        太平把玩著腰間的香囊，漫不經心說：“太平喜歡婉兒，卻不喜歡她是九哥的女人。”

        “為什么？你先前明明……”我不解，先前她還玩笑慫恿婉兒為我侍寢。

        太平揚眉一笑道：“九哥可知道她是罪臣上官儀的孫女？”

        “你是何時知道的？”太平一直不曾提起，我只當她不知道。

        太平稍有詫異說：“原來九哥也知道了。第一次見她之后，我便叫人去掖庭問了。”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迷惑不解地問。

        “總要有個聰明靈巧的人引誘，才能讓九哥你這塊木頭開竅。她是誰的孫女又有什么當緊？我瞧著她野心勃勃，所以故意激她，說她要是能侍寢，就成全她一個心愿，她果然放手去做了。昨日我派人悄悄去問她的心愿，竟是要我幫忙免去她娘親的勞役，這倒讓我出乎意料。”太平以談笑的語氣一股腦兒說出來，我心里卻像是壓了塊石頭，氣惱地不再理太平。

        太平湊上來問：“九哥生氣了？”我扭頭背對著她，她反倒笑起來，調侃說：“九哥一定是真心喜歡上了上官婉兒。”

        我轉過頭來瞪她，她卻溫柔下來，拉著我的手撒嬌說：“九哥，不要生氣了，太平知錯了，只此一次，往后再不這樣瞞著九哥。”

        “我不是氣你，我是氣她。”比起太平的隱瞞，我更難過婉兒對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

        “所以我不喜歡她做九哥的女人，她過分聰慧，總不免讓九哥傷心失望。”說完，太平的雙眸明亮起來，問說：“九哥將她送給太平如何？”

        “她又不是物品，怎么能送？”我斷然拒絕。

        “那九哥一定不要喜歡她，多過她喜歡你。”太平認真地看著我，旋即又笑笑說：“母后為九哥選的婚事其實也不差。”

        我想著太平的話，真像太平說的，我是喜歡上官婉兒嗎？我內心給了自己否定的答案，我只是習慣了她在身邊罷了，是依賴不是喜歡，我暗自松了口氣，為這個站得住腳的理由而安心。

        太平看我若有所思，又說道：“我幾日前無意得知，太子哥哥曾讓人私下問過上官婉兒，愿不愿意去給他做侍讀。”

        “她怎樣回答？”我忙問。

        太平撇撇嘴說：“這我便不得而知。”

        “是有什么事要稟報嗎？”我沉默無言的時候，太平看見先前進來的一個婢女一直面帶猶豫，想要說話，又看我在和太平聊天不敢插嘴。

        婢女如釋重負，忙說：“啟稟殿下，方才天后派人召了婉兒姐姐前去。”

        我大驚失色，連忙趕去含涼殿，走前太平擔心我做出不理智的事來，想和我同去，我怕與我是女兒身的事有關，所以勸了太平先回去。

        到了含涼殿外，武后遲遲不肯見我。我正心急如焚時，來了個宦官引我到了一處帷幕后，示意我聽著不要出聲。

        武后不怒自威的聲音傳來：“你讓臨月對你言聽計從，是想走本宮的路？”

        “奴婢愚鈍，不解天后娘娘的意思。”婉兒的聲音仍舊波瀾不驚。

        “你要是愚鈍，世上有幾個聰明人？”武后停頓了一下，又責問說：“你想利用臨月到幾時？你又能利用臨月到幾時？”

        “奴婢絕無此等心思。”

        武后說：“本宮昔年入宮為才人，今日本宮也封你做才人。你大可試試看，能不能做得了下一個本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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