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好風憑借力
我在帷幕后,她倆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引我進來的宦官聽見武后清咳一聲后,走出帷幕說:“啟稟天后娘娘,佛光王求見。”
我從帷幕后出來,看見婉兒愕然的神情,心中也百味雜陳。我行過禮站在一邊,不再看她一眼。我以為經過了鄭修遠一事,婉兒對我不再別有用心,到底還是我高估了自己。人人都看得出來,只有我蠢笨不覺。
“臨月來所為何事?”武后瞇著眼坐在榻上,像是等待著好戲開場。
我一時尷尬氣惱,賭氣道:“兒臣請母后準許,讓兒臣去為魏國夫人守墓。”
武后靠著坐榻上的身子微微前傾,難以置信地問說:“你要為誰去守墓?”
“為魏國夫人。”我高聲又說了一次,殿里的宦官瞪大了眼睛,偷瞥武后的反應。
武后忍俊不禁,笑了出來,指著我恨鐵不成鋼說:“胡鬧,親王要去為外戚女眷守墓,本宮怎么生出你這樣沒出息的孩子?”
我低下頭,或許是因為過分氣惱,覺得呼吸有些不暢快,只好不住地深呼吸。
“行了,都下去吧。”武后擺擺手,大有眼不見為凈的意思。
我正要走,剛邁出一步,渾身的力氣都被卸去了一般,踉蹌跪在地上。楊媽媽和我說過我有哮癥,但自我來此,從沒有犯過,也就不免掉以輕心。此時覺得空氣稀薄,喘不上氣。我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喘息,痛苦不已。婉兒最先沖上前抱住我,讓我不至于栽倒在地。
我看著婉兒的臉漸漸模糊,失去意識。等再醒來時,一睜眼看見的卻是武后,她見我醒來面色稍緩,憐愛說:“天氣漸熱,你有哮癥,要多加注意身體,不要動輒喜怒過甚。”
“婉兒呢?”我大腦還沒有完全清明,幾乎是醒來見婉兒不在的本能反應。
武后搖頭嘆息,示意身后的人上前,婉兒在床榻邊跪下說:“奴婢在。”
我遲緩地坐起來,對她說:“我們回去。”
婉兒抬頭看向武后,武后點了點頭。婉兒才起身將我扶起來,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我鼻子一酸,與我朝夕相處日夜相對的人,也不是真心待我。
婉兒靜默著扶我走出含涼殿,一出殿門,陽光和煦,楊柳枝已經抽了綠芽,生機勃發。我扭頭看她,發覺她正注視著我,眼里脈脈溫情。
她連忙避開目光,目視前方的石子路。
“在我身邊再將就些時日,婉兒就能去天后身邊做女官了。”我苦笑道,這本就是她的命運,只是未曾料想,我是她登高的踏石。
“婉兒對不住殿下。”她不辯解,也印證了太平和武后的話,把一個軟弱無能的皇子把控在手里,助她青云直上。如今的結果和她預想的稍有不同,但也到底還是得到了武后的賞識。
我休養了幾天之后,不得不去參加早朝。兩個宦官為我掌燈引路,走在瓊樓玉宇間,一隊隊禁軍在夜色中來回巡視,手執的武器泛著寒光。
一座巨大的宮殿聳立在眼前,燈籠的微光排成一列長龍,細看則是穿著紅紅綠綠朝服的官員。還有人陸陸續續走過來,有的人徑直走上高階,有的人恭順地排在長龍后面。
我停在這里不知該進該退,有宦官上前來引著我,在眾人的注目下一階一階地走上去。還未到跟前,就聽宣政殿前一個捧著冊子金吾衛用洪亮的聲音念道:“侍中張文瓘”。
“臣在。”一個衰朽的聲音應答,深紫的朝服和全白的須發宣示著他的地位。又一名金吾衛上前來,象征性地搜了搜老者的身,恭敬退在一邊讓老者進去。
宣讀的金吾衛注意到了我,點頭示意之后將冊子翻到后面,念道:“袞州刺史李臨月。”我學著前面的樣子答了聲臣在,金吾衛又上前來簡單搜身。
進了朝堂內,我被指引著站定位置。右邊的第一位穿著朱紅朝服的陌生中年人朝我頷首示意,我也沖他點點頭。
我很快就見了熟人,李賢、李哲和李旭輪依次站在我前面。
隨著金吾衛雄渾的聲音響起,所有人站得更加筆直。
病弱的李治此刻也氣勢凜然,更不用說本就颯颯英姿的武后。掌扇的宮女身后,我一眼看見婉兒,她一身青衫落落,跟在武后身后,似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李治端坐在龍椅上,婉兒跟隨武后進入珠簾里。這是自她去了含涼殿后,我第一次見她,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我這樣想著,又覺得自己可笑,她如愿以償,我對她來說已經無用了。
“天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后千歲千歲千千歲。”我隨著眾人跪地山呼。
李治說了聲平身之后,一直沒怎么說話,陸續有大臣上奏,武后威嚴的聲音有條不紊地回響在宣政殿中。
足有一個小時,聽著不同的聲音說著同樣讓我聽不明白的話,我漸漸失去了耐心,不由得往珠簾后瞥,自婉兒不在,我的孤獨更看不到邊際,縱使我不愿承認我很想她,可這就是事實。
婉兒正低著頭記錄著什么,專注地無暇抬頭。我腦中想起她平日里認真時的模樣,不自禁地露出一抹微笑。
也許是寫累了,不知過了多久,婉兒忽然抬起頭來。我期待著她的目光能投向我,她也的確是向我看來。我還沒來得及暗自高興,就發覺周邊人的目光也都看向我。
我手里的笏板差點掉在地上,眾人的目光像刀子割在我的臉上,我只能硬著頭皮看向李治和武后,李治略微偏頭往珠簾后看了一眼,問我說:“佛光王在看什么看得如此入神?連朕叫你也聽不到。”
我心道完了,好在武后解圍說:“陛下,佛光王近日哮癥屢犯,想必是殿內空氣渾濁憋悶,她身體不適,不免眼神也呆滯。”
“既是如此,扶佛光王下去休息。”李治給我個下馬威之后,也不再為難我。
我心驚膽戰地回了清輝閣,到了下午,有人通傳說我未來的老丈人崔知溫邀我下午公事忙完之后,到他府上園林觀景,說是景致宜人空氣清新之處,也許能緩解我的哮癥。我也憂心未來和我成親的女子是怎樣的人,思來想去決定去崔府探一探。
原來早上和我點頭微笑的中年人就是崔知溫,他在宮門口等我,見我來遙遙一拜,隨和地笑道:“殿下身體可好些了?”我回禮之后,恭敬客氣地說了句沒有大礙。
我不會騎馬,他就叫仆人為他牽馬,和我一同坐在馬車里,出宮往他家去。路上閑談幾句,多虧他謙和又博識,我倆不至于冷場。
馬車在一處高門大宅前停下,崔知溫下車后走在我身側靠后一步的位置,伸手說:“殿下請,殿下今日光臨寒舍,臣不勝榮幸。”
朱紅色的大門一推開,院子里就像炸了鍋,有人高聲大呼:“老爺回來了”。
我沒見過這陣勢,停步在門前,崔知溫似乎也有點發懵,微慍道:“何事如此驚慌?”
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跑上前,結結巴巴地說;“老爺,小姐…小姐…”
崔知溫示意隨從關上大門,打斷中年男人的話:“崔彥,有貴客前來,先請貴客入堂。”
叫崔彥的男人過于慌忙,這才注意到我,立刻讓院子里的仆從分立兩旁,為我和崔知溫讓開路。
我和崔知溫坐定之后,崔知溫才問:“崔彥,你剛才說,小姐怎么了?”
“小姐身體不適…”崔彥冷靜下來。
“崔小姐身體不舒服嗎?本王去看看她吧。”也不知道這位崔小姐究竟如何,這正好是個機會讓我見她一面,好日后有心理準備。
崔知溫端起茶水淺飲了一口。“后院女眷眾多,怕她們禮數不周,冒犯了殿下。臣慣壞了這個女兒,不過是小病,全家就興師動眾,讓殿下見笑。”
崔知溫表面氣定神閑,手卻不住地敲打桌子,我寒暄客氣幾句。悄悄瞥了眼旁邊的小廝,這些人顯然沒有崔知溫沉得住氣,臉色都不好看,不住地向門外張望。
今日備車隨我來的是校尉周通,我倆相視一眼,他也沖我使眼色,我站起身說:“今日就不多做打擾,改日再來拜訪。”
崔知溫挽留了我一番,我再三推辭,和周通離開了崔府。
“你說崔小姐到底怎么了?”我掀開車簾問周通。
周通扭頭訕訕一笑說:“卑職也不知道。”他又岔開話題說:“時候還早,殿下要不要去西市逛一逛。”
我自然要去,市集里琳瑯滿目,糕點果子、金玉器物、布料綢緞……我看得眼花繚亂,忽然聽見前面樂聲悠揚,我快走幾步,見胡姬在酒肆里身著異域服裝,跳舞邀客,酒香飯香引得我想留下。周通卻不放心,眼見天色漸暗,市集里人越來越多,催促著我趕快離開。
出了西市,我想起婉兒困在深宮十幾年,也許不曾見過宮外這些稀罕玩意兒,出來前看見一家賣蜜餞果脯的小店,于是叫周通去買一包來。
我心里怨她,也由不住會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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