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程翠花是在校門口遇到中萬鈞的。對方單手插著口袋，嘴角還有明顯的淤青，看到程翠花從校園里面蹦跶出來的時候，微微皺眉。

        “你這么晚還沒回去，伯母不會說你嗎？”

        這句話還挺耳熟的。她家母親的恐怖程度雷婷和中萬鈞熟悉得很。但凡她想要放縱一下自我在外面多玩一會兒，不是雷婷問這句話，就是中萬鈞問這就話，兩個人頗為擔憂程翠花的生存環境。

        程翠花眨眼：“母親今天晚上不在家，我可以想幾點回去都行。”

        她看著對方的嘴角，伸出右手，憑著本能地用大拇指碰了一下，沒敢使勁摁，畢竟有了之前的先例，對方也是會覺得疼的。

        程翠花問：“還疼不？”

        中萬鈞搖搖頭，十分貼心地接過她的書包，提出了一個程翠花沒想過的建議，“既然不急著回家的話，那要去找雷婷嗎？”

        程翠花：這她真的沒想到。

        在程翠花離開之前，他們三個人是經常到琴棚這里來玩的。

        這是雷婷的小天地，也是他們三個人的秘密基地，任誰不開心或者有煩心事的時候，都會到這里來享受片刻寧靜，偶爾也會舉行三人聚餐活動。在雷婷家樓下，程翠花以絕對擾民的聲音把正在看書的對方喊了下來。到了琴棚，程翠花就地坐下來，她拿著中萬鈞路上給她買的三明治慢慢地啃，那頭雷婷就已經坐下來開始彈琴了。

        悠揚的琴聲舒緩，大家都沒有發出聲音，連程翠花都把自己咀嚼的聲音越放越輕。她背對著兩個人坐著，抬著頭看著清朗的夜空，沒有云和星星，只有一輪月亮明亮而孤單。

        程翠花挺想問的，中萬鈞是不是每天晚上都會來找雷婷？

        但她也能讀得懂氣氛，這會兒那兩個人都有些怪怪的，也不是她能隨意說話的狀態。

        程翠花的直接告訴她——這兩個人一定有什么事背著她發生了。

        但時隔多年的，這種三個人的相處時光讓程翠花也會覺得有些安心，這讓她覺得這幾年的分別也許沒有真的產生隔閡，他們只要慢慢來，就一定能再變得和之前一樣親密無間。

        她默默地吃完半個三明治，流暢的琴聲突然間終止。

        她側頭，看到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中萬鈞輕輕握住雷婷的胳膊，阻止了對方的繼續演奏。

        雷婷的表情極為不自然，她抿了抿唇，視線和程翠花對上，不去看中萬鈞，“怎么了？你和阿花這么晚來找我到這里，不是想聽我彈琴嗎？”

        程翠花：其實她不知道。

        她這段時間一直致力于和中萬鈞修復關系，也沒有什么能和雷婷單獨相處到機會——而且對方好像還有點躲著她的意思就是了。所以今天晚上中萬鈞的提議，程翠花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中萬鈞緩緩道：“琴聲太悲傷了，小芹不會喜歡的。”

        突然被提起的名字把雷婷和程翠花都聽得一愣，程翠花一臉驚訝，而雷婷的那種不自在已經發展為一種蒼白的無力感。

        雷婷身子微微一晃，站起身來，“正好，我也累了，我先回去了。”

        她低著頭，沒有再去看另外兩個人，“你和阿花也早點回去吧。”

        “雷婷，”中萬鈞的聲音猛地一壓，聲音卻抬高了些許，“每次提到小芹，你總是在逃避。”

        02

        他們兩個在吵架。

        他們兩個在因為小芹的死而爭吵。

        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的程翠花在兩個人的只言片語中了解到了一些中萬鈞未曾提過的事情，直到雷婷實在壓抑不住的一聲“夠了！”徹底打斷了中萬鈞的言語。

        她眼眶發紅，大有被逼急了的意思，“我不想在阿花面前和你吵架。”隨后，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程翠花還是沒有起身，她看著逐漸走遠的雷婷和站在原地的中萬鈞。突然間明白了為什么她始終覺得有些東西隔在三個人的中間，讓他們即使再度重逢，也始終沒辦法變成最開始的模樣。

        是心結。

        是他們兩個的心結，這讓程翠花沒有任何的參與感，以至于完全不知道怎么開口去問。

        程翠花覺得自己不應該說話，甚至應該在車底。

        兩個人不好的情緒和突如其來到爭吵讓程翠花也有些喪氣，她又坐著吹了兩分鐘冷風，聽到中萬鈞道：“我送你回家吧。”

        03

        新來的班導是位漂亮而身材火辣的女性，負責教國語，似乎和汪大東與金寶三相熟。

        受到雷婷和中萬鈞情緒影響的程翠花也蔫蔫的，安安分分地上課，準時回家，自打經歷了昨晚的事情，她實在是找不到切點去調動這兩個各自軸著的倔人，所以索性躺平了。

        這種狀態直接持續了兩天——

        金寶三覺得今天早上、不、已經連續兩天了，班級的氛圍很奇怪，作為一個掌握班中一線八卦，隨時隨地帶動班級積極性的人，他看著程翠花、中萬鈞、雷婷三個人的各忙各的狀態，和身邊的兩個跟班互看一眼，覺得有大事發生。

        他壓低了聲音和小跟班說：“你看到沒有哦——這還是第一次，程翠花坐到中萬鈞前面，但是一早上都沒有跟他說話哦。而且！而且這種情況居然維持了兩天了！她昨天都沒有來前面蹭火鍋吃！”

        自從兩個人和好之后，程翠花就拜托了中萬鈞前面的同學換了個位置，兩個人一前一后每天自成一個空氣墻，是任何其他同學都插不進去的。

        小跟班說：“難道——吵架了？”

        金寶三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中萬鈞和程翠花還有king三個人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據說，三個人關系好到什么都一起做。”

        小跟班花容失色：“一起做？原來king這么開放？”

        金寶三表情更夸張了：“難道，又是兩女爭一男的經典戲碼？哦我的心，怎么總讓我遇到這種悲情故事。”

        他們在這邊正大光明的八卦，似乎已經從羅麗葉與朱密歐發展到梁山臺與祝英伯，正打算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演說來點燃這把火，突然被那個誰揍了一拳，對方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說什么呢！”

        他也是有點關心中萬鈞那幾個人的——當然不是為了八卦——就看到從雷婷書包里面掉下來的東西，他彎腰撿起，“king，有東西從你書包里面掉下來呢……是一封信唉，from小芹。”

        04

        他的最后兩個字引起了巨大反應。

        05

        中萬鈞和雷婷是一起離開教室的，程翠花幾次想要起身一起，但都是站到了一半又坐回去了。

        中萬鈞和雷婷有著她所不知道的兩年，那兩年發生了太多事情了，多到當初屬于不告而別的她根本沒有資格去多問什么——這種撕開朋友傷疤的行為。

        在那兩個人離開后，教室里面大部分的視線都落在程翠花的身上，充滿探究。

        程翠花難得一次兇呼呼的：“看什么看！想知道怎么不自己去問雷婷！”倒是挺好用的逼退了一些視線。

        那五年的缺失，她被扔下來了嗎？程翠花其實還是會思考這個問題的，如果她在年輕一點或者沒有這五年的離開，她還真能矯情地問一問中萬鈞：我和雷婷在你心中誰重要一點呀？

        這其實不是她不自信，而是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和知曉中萬鈞性格的表達。

        他對她好是因為真的把她當做朋友，所以他也會對同樣是朋友的雷婷好。他能追趕者小煜要求他不再碰hellvision，所以他也希望雷婷能夠走出三年前的事故的陰影。

        汪大東看著程翠花這糾結的表情和站在后門想走又不走的態度，覺得無趣得很。他剛來教室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就沖著雷婷和中萬鈞剛剛氣勢洶洶地出門，程翠花這欲走不走的模樣，大概也能猜到肯定是什么感情問題了。

        他一大早本來是想著去天臺享受自己早飯的，但前兩天斷腸人又托著他程翠花送個東西，結果早上喊了他自己又爽約，搞得汪大東不爽至極，還一進教室就看到了這幅表情的人。

        他汪大東最不能看小妹妹為情所傷了！

        所以他一把摟住程翠花的肩膀，在看到對方跟倉鼠一下受驚得瑟縮了一下脖子，“看什么看？想追上去就去啊。”

        說著就要帶著人一起走。

        程翠花踉蹌了兩步，抬頭看著他：“你不會是自己想聽八卦吧？”

        汪大東很受傷：“你怎么能這么想我呢？阿花同學。”

        他們兩個人的行蹤有點鬼祟，到了天臺附近程翠花想回去，但是在汪大東的各種阻止下，一臉復雜的站在天臺的門后面。她和汪大東進行了一些無聲搏斗，最后在自主意識的加強下，還是做了一會偷聽者。

        中中萬鈞在念信，他的聲音不是那么的平穩：

        “今天晚上就要去看流星雨了，也不知道向著流星雨許愿，能不能讓阿花姐姐再回來。但雷婷姐姐這么說，一定是可以實現的吧。畢竟大家都這么想念她。我真的很謝謝雷婷姐姐一直陪著哥哥，阿花姐姐和母親都離開后，是雷婷姐姐一直陪著我和哥哥……

        “那個時候我都有想，是不是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但我又很懷念當初大家都在的日子，母親，阿花姐姐，哥哥，雷婷姐姐，大家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

        “我多希望我能夠變成和雷婷姐姐一樣，勇敢、堅強、漂亮的人，這樣子才能在提到過去的時候不難受——

        “等三年后，也就是我也十五歲的時候，我想再去看一次流星雨，到時候如果阿花姐姐也回來的話，我們一定要好好地生她的氣。

        讀到后面，中萬鈞的聲音已經哽咽起來，他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去讀完這封信，那一瞬間，那個活潑好動的小姑娘仿佛又在他的面前，一聲又一聲地喊著他哥哥。雷婷通紅著雙眼，側過頭不想去看那個信封，“如、如果當時不是我提議去看流星雨，小芹她也不會……”

        “這不是你的錯，雷婷。”中萬鈞似乎還準備安慰什么，想幫助對方從悲傷的情緒里面走出來，就看到推門進入天臺的程翠花那個無法言喻的表情。

        痛苦，不可置信，還有那份熟悉的自責。

        “所以……當初小芹發生意外，你們去看流星雨，是為了許愿我能夠回來？”

        程翠花：草，這下子參與感太足了。

        06

        身陷自責無法自解的雷婷已經足夠讓中萬鈞覺得頭疼了，更別說這會兒直接就大邁步進入了自閉環節的程翠花。

        程翠花一路上回來都沒有說話，三個人的氣氛僵硬到了極點。連跟著來看的汪大東也在和雷婷照例斗了幾句嘴識趣地沒有做出任何表態。

        直到坐到了位置上面，程翠花還是沉著表情，看起來若有所思。突然間接收到的消息讓她覺得無法消化，她覺得自己一下子變成了罪魁禍首一樣。

        中萬鈞看著前面的背影欲言又止，到最后還是沒有再說話。

        汪大東雖然不后悔帶著程翠花去偷聽，但看著她和雷婷的狀態還是深深地感慨小女生的情緒敏感：完了，好像出了兩個自閉怪了。

        中萬鈞和程翠花兩個人的詭異氣氛維持到上午的體育課結束，接受了整整一節課摧殘的程翠花擺爛地趴在桌子上，她覺得自己宛如一條死魚，再也不想動彈一下。她這會兒正自我調節著狀態，突然間看到桌子上擺了盒牛奶。

        程翠花看中萬鈞：“我不喝。”

        中萬鈞沒有拿走：“我也不想喝。”

        程翠花現在脾氣差到甚至覺得中萬鈞是在故意找她茬了，“那你買它干嘛？”

        中萬鈞被她嗆得微微一愣，“這……不是你買的嗎？”

        程翠花思考了一下，“你不覺得，我們倆今天的狀態，哦不，可能是這兩天的狀態，應該叫冷戰嗎？”言下之意就是，她還在介意這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出這種看起來像是主動和好的行為。

        小芹之所以會出意外，是因為他和雷婷想要去看流星雨許愿——愿望是希望她能夠回來？是什么呢？甚至會讓程翠花覺得，她現在能夠站在這里，是不是因為用小芹的那條命去換了自己的到來。

        中萬鈞不再說話，他靜靜地看著程翠花，程翠花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在兩個對視的十幾秒鐘，全班人的視線都聚集在了這兩個人身上。

        在金寶三都想當眾開賭盤讓大家猜一猜到底誰先會破功開口的時候，是中萬鈞先說的話。

        他說：“要不要一起去山上？”

        07

        很久之后，當中萬鈞和程翠花再次來到山上，之前的小木屋已經不再保留，雷婷也與汪大東去了其他的時空。

        她站在階梯上向下看，是郁郁蔥蔥一片綠色。只是幾步路，就讓程翠花記起來了很多事情——那時的她剛剛知道小芹死亡的真相，也剛下定決心對著雷婷和中萬鈞徹底敞開心扉，講述了一個有關兩個她的故事。

        大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和痛苦，但他們三個人的線是系在一起的。

        他們的隔閡被言語和淚水、擁抱所融化掉，那一夜的他們，仿佛真的跨越時間回到了五年前。

        程翠花牽住中萬鈞的手，突然間笑開了：“你還記得當時去山上，裘球也來了嗎？”

        中萬鈞點頭。當時上山的不止他們三個人，還有汪大東和裘球，裘球還因為腿受了傷，是他一路背著到了小木屋的。

        程翠花頗有些感慨，“她當初問我了一個問題。”

        中萬鈞等著她繼續說，就看到小姑娘低頭擺弄了一下他的手，隨即抬頭笑得更為明媚，“不，她問了我好多問題，最后問我——我會不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她便不再說話了，中萬鈞也沒有出聲。

        因為他們兩個都知道那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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