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付情真(三)
夜過三更時。秋風瑟瑟, 月明星稀,如夢亦如幻。
房門被人扣響了三下。
伏案的少年揚起頭來。
他叫了一聲“進”。
門開了,來人卻停在了門口,并未踏入房中半步。
少年愣了片刻。他連忙放下手中執筆, 繞過書桌走了出來:“……師兄?”
趙識君仍作白日時的打扮, 衣帶一絲不茍地束在身上, 眉心微蹙,似有不解憂愁。
“長亭。”他喚道,語氣略微有些疲憊。
謝長亭依稀覺得對方心情有幾分低落, 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好半天,只是問了一句:“你怎么忽然來了。是出什么事了么?要我……”
趙識君搖了搖頭, 打斷了他。
“今夜月圓!彼, “你要出去看看么?”
熄去案前油燈,謝長亭跨過門檻,跟著趙識君一同走入院落之中。師兄的步伐比平日里稍快幾分,顯然沒有半點要賞月的意思。他不得不加快腳步,才能跟上對方。
“師兄為何夜半到訪?”謝長亭問,“是因為明日的試煉大會么?”
趙識君的腳步果真頓了一下。
試煉大會乃是上善門中一年一度的比劍大會, 所有內門與外門弟子須得參加。
謝長亭入門雖晚, 但也對早些年師兄一人獨占鰲頭之事有所耳聞,暗暗驚嘆過數次。盡管這些年來也有些其他弟子漸漸起勢, 可他師兄仍舊是風頭不減。
只是從前些日子起,師兄卻總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謝長亭有時獨自從劍道場回來, 便會聽見有些弟子的竊竊私語, 議論今年試煉榜首究竟花落誰家。
有人說:“這還有的說么?除了我們真人之子, 哪還會有別人?”
另一人卻反駁道:“我看未必。”
“為何?”
“你們恐怕都沒見過真人座下的其他弟子吧!蹦侨说, “論天姿,他可遠遠不如他那位師弟。”
“師弟?你是說趙聞竹?哈哈哈別逗了……”
“誰說是那個廢材了?我說的是謝長亭。”
“你是說,真人前些年從山下帶回來的那個?”
“不可能吧,真人之子還能不如他從外面隨便撿回來的小孩嗎?”
“你們愛信不信吧!蹦侨撕V定道,“總之,今年比劍,我就押他了。”
每每聽到這等言語,謝長亭心中總會不受控制地一沉。為何總要將他與師兄放在一處比較?若是師兄聽到這些言語,心中又會如何去想?可偶爾輾轉反側,他卻連安慰對方的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好比當下,只能沐著這一捧靜謐的月色,與他一同穿行在山野之間。
一直走到斷崖旁,趙識君才終于停住腳步。
“昨天夜里,我做了個夢!彼曋鴳已轮碌桶臉渖遥肷伍_口道,說的卻是與比劍沒有半分關聯的事,“夢中驚懼不已,以至我夜半驚醒,仍是心有余悸。”
“今日每每思及昨夜夢境,總是不安,直到了夜半三更,都沒有半分困意。”
謝長亭有幾分好奇地看向他。
師兄在他面前永遠都是一副兄長的模樣,獨當一面,很少會露出這樣的一面。
“師兄夢見什么了?”
月光冷冷地披在他肩頭。趙識君嘆了口氣,他道:“我夢見你離開我了。”
“……?”謝長亭愣了愣,一時間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么,“師兄,我是不會離開師門的。我答應了師父,我……”
趙識君聽他慌慌地為自己開解,一時間覺得有幾分好笑,“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長亭,”他又未接對方的話,“你入師門已七年有余。這七年來,稱得上是道行有成。師父的確對你喜愛有加,料想你亦不會辜負他一片苦心!
謝長亭默了默。
他猶豫地開口:“……師兄。”
“嗯?”
“你是在憂心明日的試煉么?”謝長亭認真道,“是師父說了,要你必須拿下榜首,否則便要罰你?”
趙識君啞然。
他有幾分頭疼地捏了捏眉心,好半天,才道:“你便不問問我夢見什么了么?”
謝長亭便順著他的話問:“師兄夢到什么了?”
趙識君又笑。他背過身去,風過林梢,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說來也沒什么,就是夢見有朝一日,你忽然間便一走了之,連一封書信也未與我留下。我遍尋天下而不得,父親見狀,便告訴我說:‘長亭已與昨日飛升,羽化登仙。’”
謝長亭聽完,停了片刻,嘴角勾起一點笑意來:“當真?”
“自然!
“可這不是好事么?”
“……”
趙識君忽然間覺得背后有些冷。
他將目光從林梢中收了回來,落在謝長亭臉上。少年的面龐還未完全長開,透著幾分天真稚氣:“我還當師兄是做了什么噩夢呢!
趙識君也笑,笑得嘴角僵硬:“這還不算么?”
“怎么會呢?”謝長亭此刻正笑得開心,笑得眉眼彎彎。
他望向天際圓月,眼神中透出難掩的向往來,輕聲道:“若是真能飛升便好了!
趙識君靜了一靜。
“長亭。”他道,“你為何總想著要飛升呢?”
謝長亭想也未想:“自然是為成大道,為護蒼生!
“——難道師兄你不想么?”
“……”趙識君將視線轉向一旁,最后只是含混道,“這世間何人不想求長生大道?”
頓了頓,又說:“不過比起飛升,卻還是總覺得自己留戀人間。這凡塵萬千,總難割舍!
謝長亭這次學會了:“那師兄在留戀什么?”
趙識君動了動嘴唇。
還未來得及開口,便又聽謝長亭道:“不論如何,師兄當摒棄這等念想。若是道心不純,修行時便往往會為雜念所擾。凡塵俗世,來去一念間,不足留戀!
這其中的每一個字,趙識君似乎都在學堂中聽見過。可這樣的每一個字從謝長亭口中說出,都令他心中愈冷一分。
可再開口時,出口的仍是含笑話語:“長亭果真比我透徹許多!
謝長亭心中微微泛著熱。他道:“師兄謬贊了。”
趙識君閉了閉眼。
“可我每每念及此事,仍覺得心中難安。”他繼續道,“長亭,倘若是你,你會如何想?”
謝長亭一怔:“什么?”
“倘若是你呢?若有一日你醒來,我忽然自這世間消磨了蹤跡,你待如何?”
謝長亭被他問得心中一跳。這是何意?師兄為何要這樣問我?
難不成是發現了我對他的……“心意”?
他想了想,還是道:“那師兄也是飛升了么?”
“大約吧!
“那自然是心中歡喜了!敝x長亭不假思索道。
“……可若是如此,從今往后,這世間便不再有我了!
“無人與你一同練劍,無人伴你燈下溫書,無人同你共游天下!
“即便如此,仍是無妨么?”
謝長亭像是被問住了。他思忖了片刻,道:“師兄不必憂心,我定然會繼續修行!
“……為何?”
謝長亭躊躇許久。他有些緊張,不知該不該將這樣的話說出口去。
最后認真道:“若是能一同飛升,也算長相守!
斷崖旁靜了許久。月色氳在少年眼底。
趙識君久久凝視著他清亮的眼瞳。那雙眼中有風有月,有天下大道,有蒼生萬千。
……只是從來都沒有他。
趙識君于夢中驚醒,自床榻上睜開眼來。
他平復了許久呼吸,才終于得以分辨清楚,自己身上此刻作的不是少時裝扮,而早早地換上了一身黑衣。
翻身下床,再抓起床頭長劍與一枚木制的小人。趙識君推開客棧木門,在隔壁房門口站定,屈起食指,輕輕叩了三下房門。
幾息之后,門開了。
一身白衣的青年人立在門后,眼中帶著幾分陌生與警惕,看向他。
趙識君目光落在對方臉上。
盡管告誡過自己許多回,但每每看見那雙眼,他仍舊是忍不住地陷入回憶中。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像的兩個人呢?相貌南轅北轍,情態卻猶如一人,以至這幾日午夜夢回時分,故人偏偏入夢。
“昨夜可曾睡得安穩?”趙識君朝他笑笑,“今日已是行進的第十日了。上善門就在此地二十里開外,今日晚些時候便能到了!
謝長亭聞言,沒說什么,只是向他點了點頭。
“收拾一下,我們便繼續前行吧。至于如何入門,我們路上再談,可好?”
“好。”對方惜字如金地答道。
房門接著便在趙識君眼前關上了。
這幾日里“懷嘉”雖一路與他同行,但極少同他言語,兩人更像是各自走著自己的路。
念及他曾提起的時軼之事,想來恐怕是受過那人的哄騙,如今對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趙識君并不清楚這位來歷不明的“懷嘉”與時軼到底是什么關系,只是聽時軼喚過他夫人。不過如今看來,似乎又并非如此。想來時軼也不過見色起意之徒,那日對上師弟,劍拔弩張之時,卻還在盯著師弟的臉調笑。
又想起時軼此人至今仍霸占著師弟的尸首,不肯歸還,趙識君心中又是一陣怒火中燒。
早知如此,他就不該籌劃地如此萬無一失。
他本該……親自動手。
師弟的尸首,只該留在自己身邊。
趙識君回到自己房中。
憑窗眺望,又是一年秋高處。涼風獵獵,直灌入他袖口。
趙識君若有所思。他低下頭來,掀開自己衣袍、露出右手手臂來。
上面赫然是一道已然結痂的傷口。
那夜促心長談過后,次日,試煉大會。
見微真人座下次徒謝長亭一劍斬于趙識君手中。殺招制敵,拔得頭籌,風光無兩。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回憶殺!
其實是師兄→長亭,不是長亭→師兄
明天有更新,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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