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付情真(四)
日落時分, 謝長亭終于抵達上善門所在的群玉峰腳。
趙識君似乎極盡耐心,陪他走了整整十日。這十日見他們幾乎很少交談,只是由趙識君領路,他則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放空目光, 一副受過重傷、記憶混沌, 總是出神地想著事的模樣。
遙遙望去,群玉峰頭被一片云霧遮蓋,晦暗不明。山腳處, 則立著一塊巨石, 其上是遒勁有力的“上善”二字,為他師父親手所題。雖肉眼無法辨明, 但群峰之間, 禁制遍布,妄圖擅闖上善門中者往往為其所困,性命難保。
一直走到巨石近處,望著石面上熟悉的字跡,謝長亭心中忽然涌起些許不安。
倒不是為了自己大膽回門的舉動而后悔,只是忽然念起, 曾經(jīng)自己縱馬將行, 總愛回首望向此處。
每一次遙望,他都從未想過今日。
謝長亭垂了垂眼。
他頓住腳步。
或許外人并不知曉, 以為要到了正門前,才算是真正到了上善門中。殊不知這塊巨石之后便是兇象叢生。
他側(cè)過身去, 抱住巡天馬頭, 附在它耳旁以傳音道:“一會你留在此處, 不要再跟上來。”
巡天一聽, 立刻便不干了,退開兩步,有些不滿地沖他叫了一聲。
“怎么了?”趙識君也停住腳步,回頭向他們看來。
謝長亭面不改色。“聽話。”他拍拍巡天的頭,又再度以傳音道,“待我與那人走遠,你便離開此處,回……無名境中去吧。”
“若是見到時軼,你可千萬不要再對他發(fā)脾氣了。他會照看你的。”
“若是他問你我身在何處,你不許告訴他。”
趙識君目光遠遠落在他身上,眼底泛起幾分懷疑之色。
謝長亭說完,拍拍它的頭:“聽懂了么?”
巡天極度不愿,原地焦急地跺了跺腳。但主人語氣堅決,絲毫不容置疑,它只能依依不舍地抬起眼來,難舍地望向謝長亭。
謝長亭朝沖它笑了一下:“乖乖的。”
那點笑意落在趙識君眼中,幾近令他心中一顫,下意識地就想開口,喚出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名姓來。
“我令它留在此處,等我出來。”
思緒紛亂時,謝長亭已離開巡天,走到了他的前面。趙識君這才回過神來。
他隨口應道:“也是。師門中近日不許外人出入,帶著小馬,恐會令其他弟子生疑。”
心中想的卻是:恐怕它是等不到你回來了。
很可惜,眼前這位“懷嘉”對此一無所知。趙識君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來,刻意地放緩了腳步。
越過巨石之后,原本通坦的大路很快便變得狹窄起來,兩旁樹木也愈發(fā)茂密。等再行了半個時辰,小道也漸漸變得崎嶇。很快,路便分出了岔口,一條順著原本的方向,路旁景致也與先前相似;另一條則顯得更為隱蔽,若不是仔細觀察,幾乎難以發(fā)覺。
謝長亭走在前面,腳步并未停頓,徑直便向原先方向的小道走去。
剛走了三兩步,便聽得身后的人喚道:“等一等!”
他停下,不解地回頭望向?qū)Ψ健?br />
“那條是死路。”趙識君向他解釋到,“若是順著前行,便會為禁制所困。”
謝長亭“啊”了一聲,他道:“你為何不早說?”
趙識君抱歉笑笑:“方才想事,出了神,還請懷嘉見諒。”
他加快腳步,走到謝長亭前面:“我來引路,你跟在我后面便是。”
謝長亭點頭。
等身形再度落到了對方后面,他才不動聲色地出了口氣。
從前總有些不待見趙識君的人,在背后編排他“生性多疑”。那時他不愛聽這樣的話,總是當耳旁風過去了。可如今看來,對方的的確確仍在懷疑他。
若是他走習慣了以往的路,徑直朝另一條道行去,對方便會輕易看出他與上善門實則關系匪淺。
趙識君很快便領著他走上了另一條路。上善門共有一處正門,十三處偏門。他們所走的這處通向一處偏門,門后是內(nèi)門弟子所居之處。
見微真人座下總共便只有三名弟子。與門中其余長老相比,他潛心修行,對于傳道授業(yè)一事并不看重。趙識君與趙聞竹與其說是他的弟子,倒不如說只是掛了一個“真人之徒”的名號。
歸根到底,真正跟在他身旁修行的,似乎只有謝長亭一人。見微對其青睞如何,可見一斑。
三人為同門,自然便住在同一宮中。雪夜事發(fā)后,趙聞竹離開,宮中只剩謝長亭與趙識君兩人。謝長亭“身死”之后,曾經(jīng)熱鬧非凡的宮中便只剩最后一個人了。
明明過去數(shù)日,可再度走上這條自己無數(shù)次走過的路上,卻像是時去經(jīng)年。
不過今日,偏門處的情形似乎與往日有所不同。
一般而言,只要身旁帶著出入令牌,便不會觸發(fā)禁制,因而在各處偏門,平日里并不會有弟子看守。
然而眼下,遠遠望去,謝長亭便能瞧見有兩名弟子立在偏門之前。
趙識君自然也看見了。他停住腳步,思索片刻后,將自己原先佩戴的面具遞給謝長亭:“你先戴上這個。”
謝長亭卻搖頭。
他拿出自己的面具戴上。
“……”
趙識君收回手去,有幾分訕訕。
果然,此人仍對他懷有敵意。
兩人一同走向偏門。果不其然,被那兩名守門的外門弟子攔下了:“什么人?”
趙識君:“是我。”
不待亮出玉令,那兩人立刻便認出了他,立刻恭敬行禮道:“識君師兄!”
“我近日外出,不知門中發(fā)生何事。為何你二人要守在此處?”
其中一名弟子聞言,有幾分猶豫地瞥了謝長亭一眼:“師兄,這位是……?”
趙識君像是忽然間也想到了什么。他退開幾步,示意那名弟子同他過來。兩人走到一旁,那弟子說了幾句什么,謝長亭等在一旁,清晰地看見趙識君的臉色變得煞白無比。
……為何他會露出這般神情?
門中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很快趙識君便同那名弟子回來了。兩人并未多言,趙識君臉色仍有幾分難看,將隨身玉令放在門上凹槽處。
偏門很快徐徐旋開,放兩人入上善門中。
時至晚間,路上空無一人。趙識君很快便收拾好了神情,他向謝長亭指道:“那里便是我與師弟所住之處。”
他領著謝長亭,推開院門。
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聽到動靜,他立刻起身,向來人處張望:“誰……仙、仙君?”
似乎是太久未見到趙識君,對方還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正是趙識君院中道童搖光。
趙識君“嗯”了一聲。
仙君不僅忽然回府,身旁還跟著一個并非門中弟子、自己亦從未見過的人。搖光張了張口,剛想說些什么,卻忽然被趙識君冷冷地看了一眼。
他心有所悟,立刻閉了嘴,改口道:“仙、仙君,我去備茶。”
搖光匆匆離開后,趙識君才再度開口。他向另一片住處看了一眼,道:“那邊便是我?guī)煹芩≈帯_@時他應當在房中看書,你……”
謝長亭:“我這就過去。”
趙識君果然道:“不必,你在此等候片刻,我去請他過來便是。若是在路上撞見旁人,恐怕解釋不清。”
謝長亭停頓了一會,像是權(quán)衡。
片刻后,他道:“好。”
謝長亭在院中涼亭歇下,摘下了那副面具。不一會,搖光便端著茶盞過來了。小道童終究不比主人更能掩飾,等看見他的樣貌,面上一驚,險些打翻了茶盞。
謝長亭在心中嘆了口氣。
他伸手,扶了對方一下。
搖光立刻緊張起來:“對、對不起,我平日里沒、沒怎么見過客人……”
“無事。”謝長亭向他溫聲道,“你小心些,莫要燙著手了。”
搖光愣了一下。他垂下眼去,點了點頭,又將茶盞擺在謝長亭面前:“客、客人請用。”
謝長亭卻并沒有急著端起茶盞。
他朝一旁自己原先所住之處望去,一時有些出神。過了片刻,余光瞥見搖光仍立在自己身旁,咬著嘴唇,似乎有什么話想說。
便又收回目光來,端起桌上茶盞。
搖光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可接著,他目光落在謝長亭手中茶杯上,好幾次欲言又止。
謝長亭垂了垂眼,只當作是沒看見。
右手端起茶盞,略略傾斜,食指便悄無聲息地沒入茶盞之中。一點藍光在杯壁之后亮起,又飛快地沉入茶水之中。
搖光沒有半分覺察。他囁嚅著嘴唇,似乎仍在猶豫是否要將心中的話說出口。
而謝長亭已然慢慢將那盞茶飲盡了。
又過了許久,搖光聽見背后有人叫自己:“過來。”
他退后一步,看向涼亭中不知何時慢慢低下頭去,趴在石桌之上、已沉沉睡去的人,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可再轉(zhuǎn)過身去時,也只能將那些神情全部藏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趙識君面前,回到:“仙君……您回來了。”
“他喝了么?”
“喝……喝了,我守著他喝下去的。”
搖光不知對方究竟是如何作想的。
因為他聽見趙識君笑了。
起初只是一點斷續(xù)的笑聲,到了后來,已是毫無遮掩、放聲大笑,如癲似狂。
他膽怯地抬起眼來,看自己仙君一面拭去眼角笑出的淚、一面向自己開口道:“你可知道,方才我到議事堂中去,居然聽長老們說,此番門中戒嚴,是因為——師弟被送回來了。”
搖光怔住:“什、什么?”
“時軼終于松口,要將師弟的尸首還給我了。”趙識君笑道,顯然正心情極佳,“原先以為是他又要耍什么陰謀詭計,可聽長老說,他似乎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將尸體送還給我們。”
“因為他只送了一具棺木來,此刻正停在正殿之中。”
“長老已經(jīng)查驗過了,棺中僅有我?guī)煹艿氖锥眩磩舆^其他手腳。”
搖光愈聽,愈覺得心生寒意。他恐懼地望向?qū)Ψ剑艁y間,似乎看見對方眼底有紅光一閃而過,霎那間如鮮血溢流。
“搖光。”趙識君合上眼,復又睜開。
他輕聲細語道:“長亭很快便會回到我身邊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時軼:(作妖蓄力中)
明天請假一天,后天更新(期末考試突然提前到了五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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