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付情真(五)
謝長亭睜開眼來。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周身是直蔓入骨髓的冷。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接著便發現自己被雙手反綁,整個人貼在一根巨大的、紋路遍布的青銅柱上。銅柱直直沒入漆黑的穹頂,而他目所能及的只有一小片被燭火映亮的地方。
“你醒了。”身旁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謝長亭有些費力的轉過頭去, 順著燭火, 看見了立在光亮邊緣的黑衣人。
他又咳了一聲。自身所處之處冷得出奇, 這片寒意絲毫不為周身護體靈力所御,一片一片地侵入他的肌骨。
光亮邊緣處的人緊緊地盯著他。
半晌,趙識君開口道:“你為什么不說話?”
謝長亭張了張口。他想作出一副害怕的神情來, 但失敗了。
“你便沒有一句話想說的么?”
趙識君仍在追問。
謝長亭輕輕吸了口氣。被鎖鏈縛住的雙手不太舒服地在身后動了動, 他試探性地想要掙脫,卻發現上面果然設下了繁復的禁制, 一時半會還解不開。
是不是……做的太過頭了?
他原先沒想喝下那杯明顯加了料的茶水。但轉念一想, 若是自己露出半點破綻,趙識君便很可能出于警惕,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實目的,索性用靈力揚去了茶中一半藥力,剩余的則一飲而盡。
不知對方是往其中加了多少東西,等再一覺睡醒時, 自己就已經被綁在此處了。
謝長亭不動聲色, 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這里似乎是一處地宮,但他并不記得上善門中有如此陰寒之處。地宮中撐著五根巨大的青銅柱, 分別位于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每一面銅柱上都繪著張牙舞爪的妖魔圖騰。
他身處的銅柱便在地宮正中央的一處矮臺上。往下看去, 四周分別有三節臺階。臺階以下則是鑄著古怪紋路的地面, 紋路向四周延展, 最終指向了八個小祭臺。趙識君此時便立在其中一個祭臺旁。
除此以外, 矮臺上還立著一面長長的石案,案上放著的……似乎是一副以木頭支撐的人體雛形。
見對方并不言語,此刻還有心思東張西望,趙識君終于冷笑一聲。
他一撇衣袖,大跨步向謝長亭走來,右手按在腰間。
接著,“唰”的一聲,落雪出鞘,雪白的劍鋒瞬間抵上謝長亭頸側。
謝長亭:“……”
他看著眼前面容熟悉、神情卻全然陌生的人,終于開口道:“你想做什么?”
“你果真并非尋常之人。”趙識君道,“此時若換作是旁人,應當痛哭流涕地下跪,求我放過你才是。”
“……”
謝長亭聽得皺了下眉。
“不肯主動開口也無妨。”趙識君繼續道,他的目光在謝長亭面上游戲,像以往一樣笑了笑。只是如今這笑容襯在他慘白的臉上,只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接下來,我問,你答。若是答得不好——”他揚了揚手中長劍,冷冰冰的劍鋒直貼到謝長亭臉上,“恐怕從今往后,你便沒有再開口的機會了。”
謝長亭聽完,好半天,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你問吧。”他平靜道。
趙識君的目光狐疑地在他臉上游動。“還算聽話。”他唰地將長劍收了回來,負手而立,“桑懷嘉——是這個名字么?”
“這便是你的本名?”
謝長亭:“是。”
“可為何,我總覺得不像呢?”趙識君目光惻惻地看著他,“我早便問過了,這修真界中根本沒有‘桑懷嘉’這等人物。”
“你為何要欺騙于我?”
“我說過,我失憶了。”
趙識君置若罔聞。他在銅柱前踱起步來,一步一頓。十余步后,終于停住。
“——你和我師弟是什么關系?”
謝長亭緩慢地眨了眨眼。
“我不認識他。”
“你不認識他?”趙識君卻是冷笑,他森森道,“你當真以為我這般好騙么?”
他重新將長劍亮了出來:“你當真不知為何我會懷疑于你?”
“天下皆知我師弟身死時軼之手,唯獨你,口口聲聲說要尋我師弟!你與他究竟是什么關系,為何樣貌與他這般相像?你為何要尋他?你到底有何居心?”
“……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
謝長亭靜了靜。
他的目光落在趙識君因憤怒而顯得有幾分扭曲猙獰的臉上,頓了頓,說:“不是時軼殺了他。”
趙識君動作僵住。
有那么一瞬間,謝長亭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稍縱即逝的愕然。
但很快,趙識君便恢復了神情。他好笑一般看著謝長亭:“不是時軼殺的,又是誰?上善門中百人皆見!他時軼一劍插在我師弟心口上!令我師弟魂喪當場!!”
“不是你么?”謝長亭輕輕反問道。
“……你說什么?”
“你殺了他。”謝長亭道,他目光垂落下去,看向自己腳尖,“這是你親口承認。”
猙獰的神情凝固在面上,接著又松弛下來。趙識君的眼底重歸于平靜,他凝視著被他高高綁在石柱上的人,許久,終于道:“……那又如何?”
謝長亭面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心中卻猶如被一記重錘重重擊下。
昔日師兄親手害死自己,如今再度提及,卻是這般輕描淡寫、毫不在意。
就好似那十六年,不談其他,哪怕僅談那份如親似友的同門之誼,在他心中,都是是這么一句輕拿輕放的話。
可此時此刻,謝長亭卻好像已感受不到心痛。又或許是早在無極穿心的那時就已將這一生的痛一揮而盡。他僅僅是呼吸急促了片刻,又聽趙識君道:“那又如何?這普天之下,此時此刻,除你我外,還有誰知道此事?”
“……”謝長亭道,“時軼自然也知道。”
趙識君露出恍然的神情來:“果然如此。你果然與他是沆瀣一氣。”
頓了頓,他又道:“所以呢?你知我知他知,然后呢?那日你故意接近于我,便是為了要將此事公之于眾、還他清白?”
“——可你為何不睜眼看看,此時你的性命拿捏在何人手中?”
趙識君說完,短短地笑了一聲:“你看,懷嘉,這世上人,終究是些貪心不足、不自量力者。”
謝長亭沒有應聲,等他自行說下去。
“譬如你,不自量力,連個像樣的謊也扯不好,卻還要孤身入敵境,落到個這般死到臨頭的下場。”
趙識君笑道,兩袖一展,四周八個祭壇忽然間同時亮起!
熊熊火焰燃燒于祭壇之內,映亮兩人臉龐。“又譬如我,”他接著道,面帶笑意,音聲卻似在嘆息,“欲要逆天而行,生死人、肉白骨。”
謝長亭聽得心中有幾分發怵。
早在那日酒館中,他便隱隱聽出對方是想要做什么。
生死之術乃世間大忌,千百年來,以身犯險者,無不落的死無全尸的下場。
世人都當明悟“生死有命”,修行者亦然。一旦心生此念,修行者之道心便已不澄。
默了默,他問:“你要做些什么?”
趙識君卻是笑了。“我還當你不曾畏懼,”他道,“如今死到臨頭,與你說說,倒也無妨。雖不知那日你是如何認出我的,但料想那日,你走入酒館時,也沒想到我這么一個推師弟替自己的擋劍的懦夫,還敢對旁人下手吧。”
“不過你也不必憂心,我暫時還不想殺你。”
他說著,慢慢環顧四周一圈。
“要啟用這死生之陣,須得以先活人鮮血灌滿陣眼。”
趙識君在那些古怪紋路交匯的巨大圓心處停住腳步。
他垂下目光,深深地凝視著腳旁凹陷入地面以下的陣眼。須臾,忽然間以左手持劍,抬起自己右手來。
待他抖開衣袖,謝長亭才終于看清,對方的右臂之上竟然已滿是縱橫的血痕!
趙識君一語不發。他以落雪對準自己右臂,頓了頓,再度用力劃下!
“嗤”的一聲,劍尖劃破皮肉,鮮血噴涌而出,汨汨落入他腳旁陣眼之中!
謝長亭忽然便明白過來,為何自己再度醒來時,對方面色竟然顯得那般蒼白。
“你看。”趙識君低垂視線,注視著落入陣眼之中、又轉瞬間便被吸收的鮮血,“我已經試驗過數次了。這點活人之血根本不夠滿足它的胃口。”
“若是要徹底啟用陣眼,恐怕得要……唔,萬人之血。”
“倒也無妨。若是一日殺上一人,需數十年之久。可若是一日殺上千人,不久僅需十日了么?”
謝長亭控制不住地皺起眉頭:“……你瘋了?”
趙識君卻猛然間抬起頭來。
“我瘋了?”他死死地盯著謝長亭,“你說我瘋了?”
“你可知我為這一切究竟準備了多少年?我打造這一切花去多少心力?你可知我這些年來的每一天過得有多么痛苦、多么煎熬?”突然間爆發一般,趙識君聲嘶力竭地沖他吼道,“九年,整整九年!三千日夜,你可知我心中所想為何?!”
謝長亭神情微怔。
許久,他開口道:“你這是……何意?”
早在九年前,趙識君便已開始動手修建此處?
可是……
謝長亭一陣恍惚。九年前,他才入門短短六年,時年十五,稱得上是懵懂無知也毫不為過。
片刻后,他勉強回神,道:“你錯了。這世上本便沒有生死之術。你實在連那日遇見的魔修都不如。”
“倒也不必此時再來虛情假意地規勸于我了。”
“虛情假意?”謝長亭卻是反問,“你親手害死師弟,卻只為再殺萬人、令其死而復生?論虛情假意,你當再勝一籌。”
“我不明白,你既然如此恨他,何不戮其尸骨,泄恨也罷,又為何偏要牽連無辜之人?”
“恨?”趙識君卻又瞬間被這個字點燃一半,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謝長亭,“恨他?你說我恨?我恨過嗎?”
“我恨過你嗎,師弟?”
謝長亭心中一驚,險些便以為對方是認出了自己。可接著,他又發覺,趙識君此時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恐怕是魔念上涌,狂亂之中,恰巧將頂著“桑懷嘉”面容的自己,認作了師弟。
“我日日伴你練劍,伴你修行,伴你游山,伴你縱覽這世間!”趙識君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救你于危難之中,若是沒有我,你早便死了!你的性命本該是我的東西!!”
“可你呢,師弟,你都做了什么?”
他說罷,用力地喘著氣,又逐漸平靜下來。
謝長亭不解地看向他。
“不過如今,再說這些,也早無意義。”趙識君的胸口起伏著,語氣重歸于平靜。
他抬起眼來,又忽然笑了一下,突兀道:“我喜歡你,師弟。”
謝長亭:“……”
起初,他覺得自己是聽走了耳,因而并未言語。
可接著,趙識君再度抬手。
一具木制的巨大長盒隨著他的動作,自地宮隱沒在黑暗處極速飛出,穩穩地落在了石案上,停在了那具木制的人骨旁。
待其停穩之后,謝長亭才認出,這竟然是一具木制的棺材!
“你會怨我么?”趙識君凝視著那具棺木,又看向被綁在銅柱上的謝長亭,“怨我事到如今,才告訴你我的心意。”
謝長亭:“…………”
他有些費力地開口:“其實你并不愛他。”
趙識君卻是冷笑:“是你錯了,師弟。你從未覺得我愛你,究其原因,是你從頭到尾,都未將我放在你的眼中。”
“你拜我為兄長,追隨于我,不過是因我曾救你性命,你才對我心生感激之意,才將我視作恩情之人。”
“為何等你死了,我才敢這般言語?難不成你忘了么?你忘記那日我說我夢見你我天各一方,你卻說你心中歡喜無比?你還記得你對我說過什么嗎?你說——‘若是能一同飛升,也算長相守。’”
“飛升?若是能一同——飛升?”
他說著,大笑了幾聲,好似自己方才講了個天大的笑話。
“那若我說,我不能呢?”
“若命中注定,我此生都飛升不得呢?”
“——那你告訴我,你肯駐足人世間,陪我一介凡人,哪怕一日?你肯么?”
謝長亭沉默了。
此時此刻,他終于清晰地感受到,曾經那股他自以為的愛意自心中如何消磨殆盡。好比潮水褪凈,露出岸邊裸石。一塊千錘百煉、無堅不摧的石。
許久,他喃喃道:“不會。”
一瞬間,趙識君面上的神情變得極度扭曲。
“謝長亭。”他道,“果然,你才是這世間最冷心冷情、無愛無義之人。”
說話間,落雪翻動,長袖紛飛。趙識君猛然抬手,將長劍劍尖插入棺木邊緣。
“不過……”他的語氣有些飄忽,目光不定,先是凝視了一會棺木,又在謝長亭身上停留了一會。
片刻后,似乎終于認出來對方根本不是謝長亭,而他的師弟早已殞命黃泉,趙識君的臉上又重新露出笑意來。
“方才說到哪里了?”他像是重新清醒了過來,“對了。須得萬人之血,才能激活陣眼。”
“除此以外,我還得為師弟尋一具合適的軀體。”
“原先的軀體離了生魂,即便再招魂歸來,也將日漸腐敗。于是我便習得傀儡之術,只需兩樣物事,便能為我師弟造出一副完美無缺的軀殼。”
“其一,便是傀儡之骨。其二——自然是一副合適的皮囊了。”
話音落下,他直直朝謝長亭臉上看來。
謝長亭忽然間有些不寒而栗。
趙識君的目光在他身上游動,語氣極近溫柔。“你放心,”他道,“在激活陣眼前,我是不會動你的。剝皮時,我下手亦會有輕重,我并不想令你這張臉上再現出痛苦神情。”
謝長亭:“……”
感情對方如此熱切地想要貼上來,竟然是圖謀自己這張皮囊。
心中百般滋味,一并上涌,萬千難言。
他仍舊是不懂,即便自己一心向道,又何曾加害于對方?
以至昔日救過自己性命,那般善良、那般溫柔的師兄,要變為如今這般手染鮮血的模樣呢?
“至于最后一樣……自然便是師弟的魂魄了。”
趙識君說著,目光定定地看向案上棺木。
他的目光忽然間軟和下來,握著劍柄的手幾乎有些發抖。
“要召回師弟魂魄,自然要他生前肉。體。”
謝長亭:“………………”
謝長亭:“?”
他剛要將身后早已解開了鎖鏈禁制、重歸自由的手拿回身前,聞言,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許久,難以置信道:“你……你說什么?”
趙識君卻是不語。他似乎是猶豫了許久,最后用力一挑,棺蓋便猛然一下掀開,露出內里的情形來。
在場的兩人皆是一愣。
棺中靜靜地躺著一位白衣青年,雙眼緊閉,面色蒼白,了無生氣。
他雙手交放于胸前,覆在那一大片鮮血染就的紅布之上,腰間空無一物,只余了一枚玉令。
玉令上赫然是“謝長亭”三字。
即便已過去數日之久,棺木中尸身沒有半分腐朽,面容一如當年。
謝長亭:“………………”
他險些便要叫出聲來。
——那枚玉令,他臨行前,用以約定交換之物,留在了無名境中。
而謝長亭本人,他自己,也正好端端地站在這里,毫發無損。
那這棺木中的所謂“謝長亭”的尸首,必然是——
“師弟。”
趙識君雙手顫抖,想要伸手輕撫棺中人面龐,卻又不敢,僵硬地停在半空。
他語氣柔情似水,向棺中人道:“果真還是這般安靜的你最可愛。”
“……”
謝長亭死死地咬著牙,已經顧不上半分掩飾,一手扶著柱子,才勉強穩住了身形,沒有從臺上摔倒下來。
趙識君已全然投入到自己的世界中,對銅柱旁的動靜毫無知覺。他凝視著“謝長亭”的面龐,再度低聲道:“師弟,你看。事到如今,我肯為你做任何事,便是逆天行、殺萬人,也無以為懼。”
“你到底要我如何,才能知我心意呢?”
趙識君說著,長長地嘆了口氣,終究是將自己的手從棺木上抽走了。
可……
挪到一半,卻忽然……抽、抽不動?
這是,這是怎么了?
一副纖長五指不知何時已攀上他手腕,此時正緊緊地攥著他,力道之大,堪稱恐怖。
——棺木中的人不知何時,竟然抬起手來,一把拉住了他!
趙識君腦海中一片空白。他眼睜睜地看著棺木中的“師弟”緩緩睜開雙眼,目光一轉,與他對上。
他張大了口,卻什么聲音也沒能發出來,只是面色慘白、無比恐懼地后退了一步。
“師弟”也順勢,從棺木中坐了起來。
他先是瞥了眼眼前的趙識君,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嫌惡之情來,接著,又朝一旁的謝長亭看去,向著對方笑了笑。
笑得謝長亭毛骨悚然,下意識朝后退了一步。
棺中人見狀,又收回目光,看向趙識君。
他清了清嗓子,終于懶懶開口,發出時軼的聲音來:“我說師兄,你走什么啊?我還沒玩夠呢。”
“………………”
謝長亭在一旁勉強按住了胸口,覺得自己今日便要暈倒在這石案之上。
作者有話要說:
長長一更,520(已經521了)快樂!
明天(5.21晚上/5.22凌晨)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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