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付情真(六)
趙識君的臉上終于在此刻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
但他到底也非等閑之輩, 瞬間的愕然過后,便立刻鎮(zhèn)靜了下來,未受制的那只手向插在棺木上的劍柄伸去——
卻又再度重重一沉。
熟悉的鐵黑鎖鏈映入眼簾。趙識君猝然抬首,原先被他綁在銅柱上的人不知何時已掙脫束縛, 此時正拿著他自己的鎖鏈, 揚手一揮, 便將他捆了個結(jié)實。
手腕上的力道也跟著松泄開來。
已恢復(fù)原本面貌的時軼松開了他,任由他摔倒在“懷嘉”腳旁。趙識君臉朝下,摔在起伏不平的法陣紋路上, 撞得鼻頭生疼。恍惚間, 他聽見時軼語帶笑意地向他道:“我若是你,我便不會去招惹他。”
“……”趙識君雙手被縛在身后, 好半天, 終于吃力地翻過身來。
他的劍掉落在他的眼前。趙識君雙眼死死地盯著落雪,但緊接著,時軼便一腳踏在了上面。
趙識君的目光順著落雪,慢慢向上,一直落到時軼的臉上。
時軼見狀,沖他微微一笑。
這份笑意中所包含的情緒與趙識君先前所見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并非時軼慣有的玩味笑意, 也并非是趾高氣揚, 而更像是一種炫耀。時軼將他的劍踩在腳下,向他露出勝利者的笑容來。
“你……”
趙識君狠狠咬牙, 目光中的恨意幾乎要將對方千刀萬剮。
謝長亭:“……”
他立在一旁,注視著目光幾乎要擦出火來的兩人, 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兩人立刻便齊刷刷地朝他看來。
這氛圍如何看如何怪異。
謝長亭深吸一口氣, 整理好思緒, 轉(zhuǎn)向時軼:“你來做什么?”
時軼向他眨了眨眼。
“我不能來?”
“你跟蹤我。”
“我沒有。”時軼立刻道。
“是么?”
“若是我當(dāng)真偷偷跟在你身后, ”時軼道,“我豈能容你與他共行十日?”
謝長亭停頓了一下,忽然間心中覺得有幾分好笑。
他看著對方言之鑿鑿的模樣,問:“那你怎知我是何時遇見了此人?十日前?”
時軼:“。”
頭一回見對方這般啞口無言。謝長亭最終還是壓下了心中笑意。他搖了搖頭,彎腰拾起地上鎖鏈的一頭,目光落在狼狽不堪的趙識君身上。
他道:“起來。”
趙識君喘著氣,抬眼看著他。
時軼在他身后問:“你要去哪里?”
謝長亭卻說:“你假扮尸首進來,可知這里是何處?”
“不知。”時軼抱著手,環(huán)顧四周,“我一直躺在棺材板上,就記得自己飛來飛去,還有一堆死老頭對我動手動腳的,真晦氣。”
“……”
“不過左飛右飛,也沒動過多久。興許這里還是上善門中吧。”
謝長亭默了默。他攥緊手中鎖鏈,抬起頭來:“我要去見師……”
話音生生止住。
地宮中忽然間陷入了一片怪異的沉默中。趙識君手上一動,目光懷疑地盯著他。
謝長亭停了片刻,話音自然地接著道:“算了。倒不如就了近,去拜見見微真人。”
“啊,原來你心中還想著要交由旁人去處置這人渣。”時軼在一旁百無聊賴道,“我若是你,就將他的皮剝下來,籠在他自己要造的那副傀儡上,任他和他的傀儡生生世世去。”
“……時軼。”
時軼立刻道:“玩笑話。”
口中這般說著,手上卻翻搗著無極的劍柄,頗有一副要立刻付諸行動的派頭來。
謝長亭愈發(fā)頭疼。
他按了按眉心,手上用力,將倒伏在地的趙識君拖得遠了幾分,以免時軼忽然發(fā)難,真的將對方的人皮剝下來了。
然后問:“你到底為何要來此處?”
“你走之后,我接到了蕭如珩的信。他邀你去仙盟坐坐,他有些事要同你談起。”這回時軼同樣答得很快,“我說你來上善門了,他便正朝這邊趕呢,生怕你遭了什么歹人的毒手。”
謝長亭:“蕭宗主?”
自從離開心魔境后,他便沒再見過蕭如珩。以對方的人品,他也并不擔(dān)心自己的秘密會被抖落出去。只是本以為此番乃是萍水相逢,未曾想到對方竟還有意與他深交。
時軼忽然道:“你可知我曾如何救他、令他這般感激涕零么?”
“……?”
似乎也未到感激涕零的程度。不知蕭如珩本人聽見了這番話,當(dāng)是如何心情。
“等見了面,你便自行去問他吧。”見他茫然,時軼帶著幾分得意地笑了笑,“青丘之事,他可是應(yīng)知盡知。”
他頓了頓,目光再度落到趙識君身上,語氣輕松:“哎呀,忘了這里還有個礙事的——方才的話都教他聽去了,不如我們現(xiàn)在便將他除去,以絕后患吧。”
說著,又摩拳擦掌地摸上腰間長劍。
謝長亭:“……”
他手中握著鎖鏈,從一旁的燭臺上端起火燭來,便要朝地宮被黑暗隱沒之處行去。
“你當(dāng)真要去見趙著?”
聽見父親名諱,自始至終都未曾開口的趙識君忽然顫抖了一下,周身蜷得更緊。
“是。”謝長亭并未回頭。
“你這么走了。”時軼道,“便不再追問我為何跟來此地?”
謝長亭想了想:“你不是為了替蕭宗主遞口信么?”
時軼:“…………”
時軼:“先前你說的那些事。”
“?”
“我愈想,愈覺得不高興。”時軼慢慢道,自后方朝謝長亭走來,直到當(dāng)著趙識君的面、繞至了謝長亭面前,明晃晃地?fù)踝×藢Ψ降娜ヂ贰?br />
他微微俯下身來,以至謝長亭不得已向后退了半步:“便總覺得要來同你辯個清楚——我好心好意救你性命,落到你口中,為何你我卻成了‘萍水相逢’的關(guān)系呢?”
謝長亭:“……”
對方身上壓迫感十足,似是要從他口中逼出一個答案來。可逼得越緊,此刻他越想退縮。到了最后,他只是微微側(cè)開一點頭:“若你想說的只是這個……”
“好。是我想見你。”
時軼忽然道。
他斂去面上笑意,語氣中沒有半分要開玩笑的意思,目光直直落在謝長亭身上。
謝長亭極不適應(yīng)這般嚴(yán)肅的對方,好似從他口中說出的一言一語,都是萬分鄭重。
“這樣總行了么?”時軼有些無精打采,周身氣場也隨之放松下來,他蔫巴巴地說,“你一走我便想見你,于是接著就追上來了。感覺自己沒什么骨氣,始終沒有拋頭露面。誰料路上看見你和這玩意走在一起,心里便不高興了。是我想你,是我想見你——這樣說,你愿意聽了么?”
謝長亭心跳不受控制地落空一拍。不知為何,氣氛明明不如方才緊繃,他卻沒來由地有幾分緊張,以至于開口時,前所未有地磕巴了好幾下:“你怎么……突然、這么說,做什么?”
“啊,你可真是——”時軼煩躁不安地抓了把頭發(fā),瞥了眼一旁的趙識君,“好不容易才追上你,你能不能先別這么急著從我面前走開?”
謝長亭心中砰砰,被他說的有幾分慌亂。
他頓了頓,試圖厘清自己眼下之事:“可我總不能由著他繼續(xù)留在這里。此地陣仗極大,事態(tài)非小,他又是真人親徒,當(dāng)交由真人處置。連同趙聞竹修轉(zhuǎn)丹之術(shù)、犯下殺業(yè)一事,也當(dāng)如此。我既然親手殺他次子,自然也會同他交代清楚,以免又如同先前一般,落下不明不白的罪由。這兩件事都須公之于眾,真人盛明,自然會……你怎么了?”
他說了許久,時軼卻并未像以往一樣不怎么耐煩地打斷他。
于是他抬起眼來,卻發(fā)現(xiàn)時軼立在原地,胸口處的血痕……似乎洇開的大了一些。
又好像,僅僅是自己的幻覺。
謝長亭心中又是一慌。對方身上此刻的不尋常似是在隱隱預(yù)示著什么。他終于松開手中鎖鏈,不再執(zhí)著于要將師兄交由師父處置,另一只手徑直覆上對方心口。
動作突如其來,時軼也是跟著一愣。
兩人沉默了許久。謝長亭卻又醒過神來,猛然覺出自己的行為在“光天化日”下有幾分逾矩,連忙收回手去。
時軼瞇了瞇眼:“你……”
“——這是什么?”
謝長亭將手心舉到他的面前。
手心中赫然是一片暗紅的血跡。
他問:“這是什么?”
時軼瞥了一眼他的手心,隨口道:“這不是為了假扮尸首么?不弄點血在衣服上,那幫死老頭又怎會信以為——”
“尸首逝去已久,衣上鮮血自然早已干涸。你平日里既萬無一失,料想也不會犯下這等錯事。”謝長亭打斷他道,“可為何你身上的血,會沾到我手上?”
時軼略略地思索了一陣:“這個么,算不上什么大問題。不過是我……”
他話音驀地一頓,偏過頭去。
謝長亭也跟著一停,看向自己腳邊雙手被縛的趙識君。
而后者在兩人說話間,正艱難地挪動著身子,向一旁挪動了幾下。
四周似乎隱隱有遙遠的巨聲傳來,似悶雷炸在天際。不知為何,周圍地面也開始些微地顫動起來。時軼看見他的動作,眼神驟然一冷,便要拔劍:“你做什么?”
“我……啊……”
趙識君在他的注視下,立刻僵住,不再動彈。
片刻后,他垂下頭去,卻是一言不發(fā)、以下頷重重叩上一塊凸起于地面的石頭!
石頭被他叩得凹陷下去。趙識君跟著翻了個身,仰面朝上,露出如釋重負(fù)的神情來。
“我……既然已在此籌謀數(shù)年之久……”他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口,接上方才未完的話,“必然已做好過……被人發(fā)現(xiàn)的準(zhǔn)備了……”
“不過是同歸于盡而已,又有何妨?”
四周的八個祭壇中,爐火一下躥至齊人高。什么重物轟然落地的聲音響起,而與此同時,地宮穹頂居然開始漸漸開裂。
謝長亭手中的燭火搖曳了一下。嗡然地鳴清晰地響在他的耳畔,碎石自開裂的穹頂上紛紛下落,砸在他的肩頭。
下一刻,劍光一閃。
卻是時軼揚起無極,一劍釘在石墻之上。
無形劍意蕩開,將要落在謝長亭的碎石紛紛化作齏末。謝長亭根本來不及阻攔,他已大步向前,一手扼住趙識君咽喉。
謝長亭:“時軼!”
時軼卻恍然未覺。他手上幾乎蹦出青筋來,而被他扼住要害的趙識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雙眼凸出、翻白,臉色憋得通紅。
“我不殺你,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你呢?是我太客氣了么?讓你以為這小小一個地宮,能將我困死在此處?”他嗤笑道,再不屑于偽飾出那副人畜無害的外表,“還是以為我不向你動手,便是我不敢殺你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繼續(x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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