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上海南市的楊記山貨鋪二樓傳出一陣哄笑聲，細細分辨，都是女子的聲音。

　　代表處的里間，楊正波與夏建民對視苦笑，搖搖頭，撥打著算盤，繼續做自己的事情。自從那位女部長來上海之后，楊記山貨鋪的二樓就給她霸占為活動機關，隔三差五的與什么唐群英女士、吳家姐妹、陳璧君女士、林菊月小姐、朱家的姑嫂聚會，就連楊家大少奶奶陶貴喜也受那群女人的影響，越來越不像話了。

　　楊正波不是沒意見，不是沒提過，可人家說這里是代表處，看看，兩間鋪面都是連通的！再接著他就不好再提了，因為未來弟媳婦也突然來到上海，加入其中。

　　“嘩啦啦”搖動算盤，楊正波嘆氣道：“再算算吧，德國佬肯定沒安好心。”

　　“可。。”夏建民疑惑道：“這個價格明擺著，我都算了兩遍了，莫非是德國佬給錯清單了？”

　　“哼！不會。再算一遍。”楊正波晃了晃腦袋，抬頭瞪了天花板一眼，似乎如此就能驅散那群聒噪的女人一般。袁世凱宣布就職后，以前對代表處的軍火采購清單不聞不問的德國人一下子熱情起來，報價也低了楊正波、夏建民此前了解的兩成左右。

　　為何？楊、夏二人不知，德國皇帝對滿清皇室有些好感，德國皇帝更不喜歡革命，因此暗中扶持清軍，拒絕向革命軍出售軍火。如今中國的天變了，德國皇帝就得考慮德國在華利益，得考慮與新政府打交道，得考慮調整與揚子江流域的地方實力派的關系。何況，軍火商還們得在這里混飯吃、發大財，故而態度來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開始巴結來自武漢的大客戶了。

　　張振武攜部分軍政府采購軍火北上煙臺后，湖北軍政府的軍資采購大權就落到第九鎮代表處手中。因此，現在的楊正波、夏建民是魯麟洋行、瑞記洋行真正意義上的大客戶。一筆清單就是山炮、野炮、榴彈炮十數門，外加MG08機關槍、毛瑟98步槍和炮彈、子彈，近兩百萬兩的交易，容不得德國佬不重視，也容不得楊正波、夏建民不慎重以對。

　　“噼里啪啦”，算盤珠子一陣快響，在夏建民有些羨慕的目光注視下，楊正波再次核算完畢，點頭道：“沒錯，真沒錯，德國佬想巴結我們了。”

　　“那。。買了？”

　　“不急，不急，正濤已經從河南撤軍了，說明河南不會再打仗了，這些軍火不會急著用，再晾晾德國佬。嗯，正濤來電報說武漢會議之后就來上海，等他到了再定，說不定上面會有一些新的想法呢？”

　　“楊大哥，楊協統要來上海。。”夏建民手指樓上，壓低聲音說：“姚小姐知道嗎？”

　　“噓，別說。”

　　夏建民明白了，笑道：“噢。楊統領是想給她驚喜！”

　　楊正波點點頭以示默認。事實真是如此？不！那日與姚青松商定盡快辦理婚事，可老二還在河南打仗，姚青荷就隨王穎來到上海，聽說還要進什么教會女學，手續都已經辦好，第一年的學費兩百塊龍洋已經交納，也就是說，此事已成定局，過幾天，姚青荷就要住校了。唉，土根來到上海又能如何呢？

　　沒辦法啊，有些時候還不得不信老話說的有道理。看樣子，老二和青荷是有緣無分，強扭的瓜不甜吶！

　　樓上又有哄笑聲傳出，楊正波折好清單收入懷中，嘆口氣，道：“泮臣，你先睡吧，我還得貓在那邊等那群瘋婆子走了才行。”

　　“她們是搞女權運動的，楊大哥，小心別被她們聽見，嘖嘖，那可慘嘍！”

　　“我怕她們？！反了天了！”楊正波沖夏建民一瞪眼，轉身離去。夏建民捂嘴偷笑，嘴里說是一回事，事實卻是另外一回事，想想幾天前楊老板給一群女人揪住講理時的情形，哈哈，那是要多窘就有多窘，只有低頭挨訓的份兒啊！

　　夏建民還沒收拾好，楊正波輕手輕腳的回轉頭來，未說話就示意禁聲，靠攏夏建民的耳邊道：“不得了，不得了啦，她們要組織請愿大游行咧。”

　　你才知道啊？夏建民白了楊正波一眼，默默的收拾床鋪，拿了木桶接水去也。

　　樓上，陶貴喜臉貼房門聽了一會兒，說：“他走了。我們還是得小聲一點兒，別吵醒了小毛頭。”

　　王穎一臉溫情的低頭看懷里的孩子，孩子睡得正香甜，絲毫沒有被屋里的說話聲、哄笑聲吵到。姚青荷伸臂道：“給我抱一會兒，你歇一會兒。”說著就從王穎手里接過孩子，小毛頭醒了，睜眼看是姚青荷，又閉眼睡去。

　　方君瑛故作埋怨道：“你們看，這小毛孩子對青荷，比我這姑媽還親。”

　　陶貴喜坐到姚青荷身邊，伸手替孩子拉了拉衣服，輕聲問：“青荷，我們真就不能做妯娌嗎？”

　　這句問一下子就把剛才“組織游行”的話題扯偏了，女人們總是好奇的，特別是在男女問題上。

　　姚青荷不語，王穎說：“青荷心里有人了，她中意的不是楊協統。”

　　陶貴喜追問：“那是誰？”

　　王穎帶著征詢的眼神看向方君瑛，也把眾人的目光引到方君瑛那里。

　　方君瑛暗想，這件事情終究要說明白的，早一點說出來，或許還能請陶貴喜幫忙說服楊正波，由楊正波出面解除兩家婚約最為合適。嗯，王穎與姚青荷最為投契，想必就是這個想法吧？她對姚青荷頗有好感，即便是姚青荷向憲兵隊報告了“方、王二人”，可在方君瑛眼里，姚青荷還是單純的、熱情的、漂亮的、招人痛愛的小妹妹。

　　“何統制官。”

　　唐群英問：“就是那個何向東？”得了方君瑛的點頭確認后，她看到姚青荷羞怯的低下頭，不由笑道：“青荷妹子的眼光真是高，何向東如今頗受中山先生和克強先生的重視，克強先生還曾說過，南京軍隊眾多，需要大力整編出一支模范軍隊來，樣板就是鄂軍第九鎮。如今，克強公正在編整第八師，說不一定哪天還會請這位何統制官到南京指點軍務呢。”

　　林菊月走到方君瑛的身邊坐下，問：“潤如大姐，你在黃陂的時候見過何統制官嗎？長什么樣？”

　　方君瑛側身正視林菊月，調侃道：“莫非，菊月也動心了？”

　　林菊月面露羞澀，急道：“潤如姐，你。。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令青荷動心的那個人長什么樣子而已。”

　　王穎從報紙堆里挑出一張來遞給林菊月，說：“這是漢口日租界的報紙，上面有照片，不太清楚。”

　　嚓嚓嚓，吳家姐妹、朱家姑嫂，再加陳璧君、唐群英，幾雙手同時去搶報紙的結果就是——報紙四分五裂，誰也看不成了。

　　王穎眨巴眼睛，她是故意偏轉了方向；方君瑛知道弟妹在搞鬼，只是暗笑，并不點破。姚青荷悄悄給王穎遞去一個感激的眼色，她可不愿意自己心中的想法還沒一丁點著落的時候，就成為別人的笑柄。來到上海，就算是在南市，她也開了眼界，汊河口的姚青荷與此處的吳家姐妹、朱家小姑子、林菊月相比，家世、學識、氣度都差了一大截！人家多半是讀女學，讀教會學校，又留過洋的。。

　　“好了，好了，說正事。”方君瑛出聲阻止了幾個互相埋怨的女子，說：“下個禮拜六，禮拜結束后，各租界、華界女學統一行動、上街游行，向租界工部局和淞滬軍政府請愿，口號是——社會改革，男女平等；尊重女權，共建民主。散會過后立即分頭組織，確保搞出聲勢來，一舉震動社會。”

　　大事議定，各人紛紛告辭離去。

　　過了好一會兒，楊正波才輕手輕腳的上樓來，看到自家婆娘和未來弟媳婦，還有方、王二女還在低聲說話，自家婆娘在頻頻點頭的同時看了自己一眼，忙滿臉帶笑、點頭哈腰的搭訕道：“還沒休息啊？小毛頭也該上床睡了。”

　　陶貴喜招招手說：“過來，有事跟你商量。”

　　媽個叉的，就這樣了還要搞女權，莫不成要騎在老子頭上拉屎拉尿才罷休？！心中如此想，面上卻很大度、很自然的微笑著走到陶貴喜身邊，楊正波輕聲問：“這么晚了，什么事兒？”

　　陶貴喜正色道：“關于土根和青荷的事，楊家和姚家的老人去了，當初兩家定婚約時青荷是不情愿的，現在人都到上海了，你看怎么辦吧？”

　　“我。。”楊正波看看自家婆娘，又看看抱著孩子低頭不語的姚青荷，再瞟眼看了王穎、方君瑛，心道，老子還不清楚土根的想法呢，說個屁啊？“等土根來了再說吧，武昌到上海，順風順水的，兩天就到了。”

　　陶貴喜提高了聲量：“我問你是啥意思？不是問土根的意思！”

　　楊正波心道，老子再這么下去，今后就當陶貴喜這個老佛爺的奴才好了，不行，當著姚家女子的面，又有旁人在場，老子我今兒不忍了！

　　“我，我不是都跟英節說好了嘛！他們該盡快完婚！”

　　楊正波的聲音很大，驚醒了小毛頭，小毛頭不滿意的哭了；楊正波的神情很兇惡，嚇傻了陶貴喜，陶貴喜張大嘴巴手指男人說不出話來；楊正波突然爆發出來的“專橫跋扈”也鎮住了方君瑛、王穎，二人面面相覷，俱都選擇了抱回小毛頭輕聲安撫。

　　姚青荷卻顯得很平靜，更壞的情形她都設想過，此時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答應，我是革命者，我不承認封建婚姻。大哥，你和正濤若要逼我，我就跳黃浦江去！”

　　楊正波無語以對，剛才的兇神惡煞也拋飛到九天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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