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何向東，段祺瑞是又喜又恨。

　　喜的是何向東確乎是個人才，又與自己和徐樹錚建立了良好的關系，還承諾將率鄂軍第九鎮接受段某人的指揮。可以說，等段某人當上陸軍總長之后，要借何向東插手、解決湖北十鎮的事務就容易多了。湖北乃是首義之地，鄂軍是目前南方各軍中最強的，若解決了湖北問題，其他省份還敢不乖乖聽命于中央嗎？

　　“容易”是以保證何向東的利益為前提，而何向東對利益之看重，也正是段祺瑞深恨之處。從段某人到湖北之后，二人算是交易了三次，每一次看似段某人占了便宜，最終卻是何向東笑到最后。比如，在湖北，在河南，以及關乎這個報告。

　　“芝泉，有話就說。”袁世凱知道段祺瑞要出口的話關乎軍務，本該在另外的場合說，可在此時此地提起，那肯定有關在座今日所談。

　　“大總統，如若此份報告果真出于何向東，此人大總統不用或為他人所用，大害也！”

　　袁世凱伸手摸著頭上的錦緞帽子，面色作難道：“我知道，怎么個用法，我也頭疼吶！”

　　段祺瑞當然不會明說，請大總統把已經許出去的河南都督從表弟手里搶過來，再給何向東巴巴的送去，那可要得罪人、結死仇的！就只能委婉的說：“何向東手握三萬雄兵，智計過人，名列首義功臣，又建剿匪之功，民國肇建，正當獎勵拔擢之。此人留在湖北黎宋卿手里實在有些屈才了，不如另委要職，順便地把鄂軍第九鎮從湖北調出來，黎宋卿失此強力臂助，斷然不敢妄想與大總統角力。”

　　袁世凱是何等人物，段祺瑞沒有說出來的話，他已然猜出。

　　“唔。。此事，稍后再議。”

　　段祺瑞很失望，卻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丁點來。袁世凱不愿意用河南換取瓦解南方各省軍隊的契機，順便斬斷黎元洪的一支臂膀，可謂失策之極！但是，這話不能說呀，段某人還得站在大總統的立場來看問題——河南，中原之地，大總統的故鄉，怎能交給何向東這個外人，又讓南方革命軍中最強的鄂軍第九鎮來守衛呢？

　　話，正說，反說，都他娘的有理，那就不如不說！

　　“華甫、芝泉、香巖、仲珊留下。”袁世凱這么說著，右手輕輕擺了擺，無關人等情知要議軍事，乃默默退出。“河南，究竟該如何處置？革軍北、西、南三路距離項城皆不過兩天路程了！”

　　馮國璋、段祺瑞、段芝貴三人皆不答話，唯有曹錕低頭應道：“是，是。”

　　究竟是什么？曹錕恐怕也不知道，袁世凱也只是瞪了曹老三一眼，并未追問。

　　“芝泉，你說說吧。”

　　段祺瑞原本以為河南的事情會被剛才袁世凱那個“稍后再議”拖下去，沒想到還真是稍后再議。此時，他要幫袁世凱籠絡第九鎮，以此擊垮南方革命的心思又活泛起來。起身，大步走到門口令副官拿來地圖，鋪在桌上指點道：“大總統請看，目前我軍在河南的兵力并不少，卻各自有所牽制而調動不靈。彰德府駐有武衛軍前、中、右三軍大部。。”

　　感覺段祺瑞的話語停頓，目光轉來，曹錕的頭埋得更低。

　　第三鎮兵變鬧得過大了，搞得列強們都緊張起來，紛紛派兵進京保衛東交民巷使館區。既然洋人都動了，大總統就不能不表示表示。一方面，京城及附近還有拱衛軍、毅軍一部、禁衛軍駐守，乃急令拱衛軍、毅軍彈壓兵變，禁衛軍嘛，當時地位、歸屬未定，名為滿清皇室禁衛之軍，自然不方便調動。另一方面，從河南彰德抽調了武衛軍北上保定、北京，此舉，使得河南駐軍不足，張錫元只能退守開封，屏障豫北。為此，曹錕已經被袁世凱給罵了幾頓，除了答“是”之外，就只有低頭了。

　　段祺瑞也不想得罪曹錕。他很清楚的知道，袁世凱是倚重段某、馮某的能力，對曹錕、段芝貴卻是相信！別看大總統罵曹錕罵得厲害，別人想被這么罵都求不到。那是心腹、自己人的體現。

　　“何向東此人，卑職對他多有看不透之感。”段祺瑞轉移了話風。“揮軍剿匪，進駐河南，既成事實之后，會否企圖染指豫督之職？大總統不如給他一封電報，嘉獎其剿匪之功，并令其克日剿滅白狼，看看他有何反應再說。”

　　袁世凱微微點頭，他覺得這是個持重的法子，卻還未打消自己對項城的擔憂。項城，別人尊稱袁某人都是稱呼郡望，曰，袁項城。項城要是給南方軍隊進駐了，袁某人這張老臉往哪里放呢？

　　“大總統，剿匪區區小事，何須用外人？”段芝貴起立道：“我愿率拱衛軍南下，剿滅土匪，驅趕南軍。”

　　“香巖！”馮國璋、段祺瑞同時出聲。二人頗默契又有些尷尬的對視后，馮國璋道：“不可輕敵，白狼、何向東，沒一個是好相與的。剿匪不容易，自古以來就有兵來匪走，兵去匪來，兵多匪散，兵少匪圍的說法，河南前路巡防就是吃了輕敵的虧，千余人馬被白狼左一口、右一口吃掉大半，剩下的殘兵也被鄂軍第九鎮遣散、收編。再說這個鄂軍第九鎮，呃。。芝泉老弟，還是你給香巖說說罷！”

　　“今天，給段某第三鎮、第四鎮，段某自問打不過何向東的鄂軍第九鎮！”

　　還在捋袖子作奮勇的態的段芝貴瞬間石雕化；馮國璋雙目微閉輕輕點了點頭，伸手在坐旁邊的段芝貴肩膀上拍打了一下；曹錕一直低著的頭猛然抬起看向老統制官（段祺瑞），雙目中盡是駭然和一絲不服氣；袁世凱強作鎮定，笑曰：“芝泉玩笑了。”

　　段祺瑞也不分辨，從座位后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徐樹錚整理的材料，雙手呈上。這份材料，是迄今北方軍隊手里最齊整的第九鎮和何向東的資料。

　　袁世凱嘴角帶笑接過資料翻閱起來。看著看著，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再看一會兒，嘴角很不自然的向下彎曲；又過了一會兒，嘴角微微翕開來也不自知。。段祺瑞沒有夸大其詞，沒有說笑，更沒有惡作劇恫嚇段芝貴的意思。

　　與其說，徐樹錚寫的是資料，不如說這是一份游記和感悟的綜合備忘錄，就連與何向東約定“送六門75炮”的事情也沒隱瞞，一五一十說了個徹底。袁世凱是越看越心驚，突然，他啪的一聲合上文件，面色陰沉著，目光閃爍的瞟過眾人，最后落在臉色還是癡癡的不服氣的曹錕臉上，開口就罵：“蠢東西！看看人家是怎么帶的兵！堂堂北洋第一軍撤退，居然要給他買路錢，打？怎么打！？”

　　“嘩啦”一聲，文件從袁世凱手里飛到曹錕面前，紙片紛紛揚揚散了開來，曹錕忙不迭的接著，一邊嘴里說是，一邊慌亂的整理次序。袁世凱的最后一句，說得馮國璋和段祺瑞兩人都低下來頭，段芝貴初時還有些回不過神，見其他三人如此，趕緊的閉嘴、低頭。

　　“河南交給他。。”袁世凱喃喃說道：“把河南交給他。則黎元洪副總統之位益固，假以時日，嘶。。芝泉，你是對的，他既有實力卻并不在陽夏一役中力拼，還與我軍默契停火，必有打算。。華甫，你說該怎么辦？”

　　“大總統，鄂軍第九鎮兵進河南，威脅已成，事實已成，與其試探之而使其更加見疑大總統，不如著力籠絡。大總統之尊絕非黎宋卿之流可比，若大總統待之以誠、以義、以信，必能收其心而攝其軍。再者，國家方定，大總統是民國大總統，自然要獎勵其首義之功、剿匪之功，不如。。”說著話，馮國璋突然想通了一個問題，面現驚色提高了聲量：“不對！大總統！大總統乃是全軍之當然統帥，何向東兵進河南應該就是抱著試探大總統對其態度的心思！如大總統放心讓第九鎮在河南駐扎，則其人、其軍定然安于大總統麾下。如大總統令其撤出，則何向東必然認為大總統有南北之見，會越發的依靠南方，甚至影響黎元洪與革命黨合流。”

　　“華甫說的極是。”段祺瑞面色淡然的插了一句。哼哼，我沒說，若你馮華甫連這點都看不出來的話，那倒讓我省心不少。

　　其實，袁世凱已經在開始設想把何向東推上河南都督的位置了，可拿不定主意，也有些舍不得啊！畢竟，自己手里實際控制或依附于自己的只有河南、直隸、安徽中部和北部、江蘇北部、山東（除煙臺）、甘肅和東三省。此時此地此種情況下，把河南這么重要的地方交給手中有強軍的、南方革命軍出身的何向東，可能嗎？！

　　段祺瑞和馮國璋都有籠絡何向東的意思，其出發點未必與大總統一致！大總統必須解決當下的難解之局，必須保證北洋軍有足夠的地盤和對國家足夠的震懾力。他們卻可以看向未來，看到未來何某人能夠推他們其中一人上大總統之位！

　　共和制，讓自己苦心栽培、曾經忠心不二的兩員大將，在不知不覺中就生出不臣之心來，那，袁某人還敢指望這個共和制嗎？！

　　段芝貴見冷了場，趁機呼喊道：“大總統，非吾族類其心必異啊！”他倒不是體會到袁世凱的心境，而是從大總統“干兒子”的角度，為大總統的表弟張鎮芳說話。

　　“閉嘴！”袁世凱瞪圓了小眼珠子，惡狠狠的看著段芝貴，等段芝貴縮頭之后，收斂了容色，搖頭道：“華甫、芝泉，我倒有另外一個想法，你二人給我參詳參詳。話說，兒子大了總要離開娘胎，若不離開，必是胎死腹中甚至胎死母亡之結局。何向東若想憑借軍力就能威脅政府，那是不容許的！若他沒這個意思，首先就得從河南撤軍以示清白，屆時再拔擢任用不遲。否則，就讓他憋屈在湖北吧！我倒要看看是他厲害，還是黎元洪厲害！”

　　這話，指名是說給華甫、芝泉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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