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臨龜山俯瞰“十里工業長廊”，從山腳下到赫山襄河岸邊滿目瘡痍，戰爭的痕跡讓無數曾經在此地付出心血者泫然淚下，痛心不已。

　　前任漢陽鐵廠總辦李維格就是落淚者之一。作為盛宣懷派回國內“探路”的代表，他被南京臨時政府和漢冶萍股東大會任命為漢陽鐵廠總辦，可今日之漢陽鐵廠如此狀況，讓他頗有“數十年心血毀于一旦”之感，老淚縱橫吶！沒有人能比李維格更深切的體會到中國創立如此規模的鋼鐵企業是何等艱難，其中的曲折磨難可說非常人可想象。人們總是贊嘆漢冶萍的規模，指著鐵廠的高爐說，看，那就是中國覺醒的標志！

　　可。。看看眼前，中國真的醒了嗎？

　　姚青松站在李維格身后，分明就看到老人的雙肩在頻頻抽動，老人在艱難的控制情緒，以免得放聲大哭出來。

　　“琴公，這是革命的代價。民國成立了，今后能建設出一個更好的漢冶萍。”

　　李維格不想跟年輕人說話，年輕人的話根本狗屁不通，當今民國政府還想把漢冶萍抵押給日本人，而日本人則想把債務轉為股權，徹底控制中國唯一之大型鋼鐵聯合企業！革命的代價，革命的代價不是國家的衰敗吧？

　　沒有得到回應，姚青松想了想，又說：“琴公，恢復漢陽鐵廠生產需要什么，您盡管說，我。。”

　　程灝功出手拉扯了姚青松的軍服衣袖，讓他停住說話。他比年輕人更能理解此時的李維格需要安靜，需要調整情緒，也許再過一會兒就好了。

　　姚青松受了冷遇，本能的回頭看了看身后不遠處的張少雄，心想，興許是因為被半強迫的回國，讓老人對自己這身軍服很不痛快吧？嗯，換做自己，也會有些情緒的。但是，情緒歸情緒，大事必須在今天敲定！老師的建軍設想能否實現，以大炮兵建設為主的中國陸軍未來的強大，就在今天！必須控制漢冶萍，必須在漢陽鐵廠的基礎上研發炮鋼，一個國家如果連炮鋼都不能自產，在當今世界就會受制于人，就不能稱之為大國、強國！

　　程灝功見姚青松又想說話，再次拉扯一下他的衣袖，重重的擺了擺頭。

　　李維格看著山下的廠區默不作聲，隨從的、陪同的眾人任誰都知道他心痛，他心思之復雜，可又沒有人能說清楚他現在究竟作何想法。

　　時間飛逝，暮色漸濃，程灝功也忍不住了。

　　“琴公，鄙人程灝功，是搶救漢冶萍委員會總代表。”

　　李維格并無任何表示，還是出神的看著廠區。

　　“鄂省代表會議，蘇浙滬代表朱志堯先生、贛省代表李烈鈞都督、湘省代表鐘鐵漢先生委托鄙人通報琴公，搶救漢冶萍運動自發起到現在，不足兩月時間里已經募資兩千七百余萬兩，這些銀子。。”

　　“你說什么？兩千七百余萬兩？！”饒是李維格長期擔任漢陽鐵廠總辦，經手的銀兩不計其數，可兩千七百余萬兩的數目字實在太大，數目字背后蘊含的意義，足以讓一顆已經冰涼的心臟在瞬間復活、蓬勃。革命的代價是漢陽鐵廠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壞，可民眾自發募集的資金已經遠遠超過漢冶萍的資金和負債總和！方才，李維格還在估算恢復生產需要多少資金，這些錢又從何而來，難道要再向洋人舉債？兩千七百余萬兩吶！

　　“是的，琴公，兩千七百余萬兩。”程灝功恭聲回答著，心里卻也有感觸。

　　辛亥年的革命推翻了滿清，也激發了民眾的愛國熱情。可惜，民國臨時政府沒有看到民眾中蘊含的力量，沒有設法以民眾愿意接受的方式募資資金，反倒陷入財政困難，被迫向北方讓步。還是何向東厲害啊，為了漢冶萍，無論是在鄂東，還是在南方各省，他都敢發動民眾的力量，甚至愿意掀起輿論浪潮，以打擊南京臨時政府威信為代價！

　　李維格震驚之后又冷靜下來，不敢輕信眼前這位所謂總代表的話，再次發問確認：“你，你說的是真的，沒騙我？”

　　“呵呵，琴公，這種事兒誰敢拿來開玩笑？”

　　天吶，想當年官辦的時候，官督商辦的時候，完全商辦的時候。。漢冶萍要向社會募集商股是何等艱難吶！看看今天。革命，這就是革命之功啊！

　　姚青云插話道：“琴公，您剛剛回來，很多事情還不清楚。這兩千七百多萬兩銀子中，有鄂軍第九鎮及北伐右翼軍所屬第一、第二**縱隊，第三協、第五協官兵們先后兩次捐獻軍餉，撙節辦公、衣食經費所得六十二萬兩；有鄂省都督府率士紳賢達、號召民眾募集的一千多萬兩；有蘇浙滬工商界張謇、湯壽潛、朱志堯、聶云臺等人領頭認購漢冶萍股份的準備金四百萬兩和募資五百萬元；還有贛省、湘省以及兩廣軍民的拳拳之心。民眾已經從反對中日合辦漢冶萍，搶救漢冶萍的風潮中認識到，漢冶萍于中國之重要，猶如心肝之于人吶！再看看革命軍官兵們，節衣縮食，就算在冰天雪地里挨餓打仗也要搶救漢冶萍。琴公，看在官兵們的份兒上，看在四萬萬同胞的份兒上，擔起這副擔子來吧！”

　　“漢冶萍之于中國，猶如心肝之于人。漢冶萍之于中國，猶如心肝。”反復的，喃喃的念叨著，李維格突然轉頭看向背后的年輕軍人，卻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臉，因為老淚已然縱橫，無所顧忌的在臉龐上流淌。他明白了，他受教了，他決定了！此次回來，領受臨時政府和股東大會的任命，不是為老恩主盛宣懷探路、不是為盛家保全財產，是為國家、為民眾、為這支革命軍隊保住心肝！

　　“琴公你看！他們回來了！”姚青松手指暮色中的漢江對岸，只見一隊隊靛藍色的軍隊從大智門方向列隊而來，在漢水東岸次序上船，陸續開到漢陽，開進漢陽鐵廠、兵工廠廠區。他們是第九鎮第十七協的三十三標，將在未來一段日子里參與“十里工業長廊”的清理、搶修和重建、擴建，并保衛工廠不再受到諸如兵變之類的侵擾甚至破壞。

　　李維格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大聲招呼眾人：“走，下去看看，看看去！”

　　深夜，漢陽鐵廠的總辦房里，李維格、姚青松、饒漢祥、程灝功、張少雄、易甲鷴、劉慶恩、（漢陽兵工廠新任總辦）、鄧國泰等人圍坐一起，會商“搶救漢冶萍”大計，主要是審查姚青松帶來的一份“漢冶萍并兵工廠發展計劃綱要”。

　　二七群英會兵變之后，黎元洪大力整頓軍隊和地方政務、安插親信，原黃州分府與各分府一并撤銷，分府參謀部長姚青松在鄂軍都督府參謀部掛了高級參議的名號，實際還是負責黃州社會改革并兼為程灝功的“助手”。

　　“。總指揮認為，既然漢冶萍幾次招募商股都拒絕外資參與，已經形成慣例，那么，三千七百多萬兩資金的注入，與其拿出近兩千萬兩來償還債務，不如用來擴大股本，更新設備，勘探新礦，建設新廠，出產新品。待到根本鞏固之后，再來考慮償還債務，并謀求在美國股票市場的融資。”

　　李維格問：“日本債務怎么辦？”

　　“晚輩查閱了漢冶萍歷次與日方的協議，其中大有文章可做。”姚青松此時仿佛變身為另一個何向東，自信滿滿，侃侃而談：“前期借貸協議有三個特點，第一，高息并分期償還本息；第二，以大冶鐵礦資產為抵押品；第三，《焦煤鐵互換合約》規定的生鐵輸出日本由雙方議價，不以國際市場價為參考。總指揮分析后說，日本對中國資源和中國鋼鐵聯合企業的態度，從初期的商人求利到現在的政府插手，從這三個特點中最明顯的體現出來。因此，我們今后要面對的是以日本政府為靠山的日本商人。針對高息借貸部分，我們可以優先償還，則大冶鐵礦也可以取消抵押，日本顧問和勘探隊就得撤出礦區。針對互換合約，我們要大力發展煉焦業，消除對日本焦炭的依賴，那么，我們不要日本焦炭是其一，而我們建新廠增強對生鐵需求，沒有多余精鐵砂和生鐵錠輸出是其二，這協議就是一紙空文了。”

　　漢冶萍的歷次借款，李維格是很清楚的，聞言想了想，贊道：“這位總指揮提出的辦法很好，完全可行！現在，我們要解決問題就無需考慮日本人了，盛家，怎么辦？”

　　“民國政府保護私人利益，我們不會強行沒收漢冶萍，雖然漢冶萍中盛家的股份完全可以用‘敵產’的名目加以沒收。不過，考慮到盛宣懷先生對中國工商、交通、文化、慈善等業的貢獻，只要盛先生保證不轉讓股份給外國人或具有外國背景的中國人，并在董事會上贊成擴股，擴大之股份作價與1910年時相同，我們依然尊重盛先生，視他為革命軍的朋友和支持者。”

　　李維格心中又放下一塊石頭。當年的李維格不過是北京城里不起眼的小小郎中（官名，相當于部級單位里的處級待遇辦事員），若非盛宣懷慧眼識珠，哪有今天的李維格？

　　看出來了，前些天的“搶救漢冶萍運動”是一場經濟戰，也是一場政治戰，鄂軍都督府贏得漂亮，打擊了歧視湖北軍政府首義地位的南京臨時政府，又取得了民眾的支持，募集的資金堪稱天文數字。待擴股、擴建一成，價值兩千七百余萬兩的總代表程灝功就是名義上的“最大股東”，在漢冶萍的經營決策事務上擁有比盛宣懷還大的發言權。

　　從此，漢冶萍落入鄂軍都督府之掌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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