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竟是閉著眼睛在睡夢中貼近了我的手掌。
也許是因為,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和娘親之外的人睡在一起,所以翻來覆去地躺了一陣,總覺得哪兒哪兒不適應。
一旦我閉上眼睛,想要自我催眠,就當做自己還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身旁被窩里躺著的是娘親時——
那一絲混合著甜梨還有藥香的味道,就會冷不丁地將我從搖搖欲墜的夢境入口拉扯回來。
在雙眼一點點適應黑暗的當下,我將視線由微微晃動的窗扇轉向沉睡的少年。
黎宵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
我依稀記得他睡前應該是背對著我的,此刻卻神奇地望見了他探出被窩的小半張臉。
在從外間映照進來的微弱燈火映照下,幾乎白得發光。
睡前隨意披散下來的頭發從被子里冒出來,這里翹起來一撮,那里卷起來一塊的,亂得毫無章法。
相比較的頭發,少年的睡顏堪稱乖巧。眼睛和嘴巴都閉得緊緊的,不打呼嚕不磨牙的。
就是瞧著那緊緊抿起的唇瓣,和些許蹙起的眉頭,看樣子睡得似乎并不安穩,大概是在做夢。
我見狀不由地失笑,心想,真不愧是黎大少爺,這是就連夢里頭都在跟人較勁呢。
說起來,黎宵也是個心大的。一個人在外面睡覺睡得這么死就算了,還把我留在這里,是確定我沒有那個膽子,不擔心我趁著他熟睡,伺機下手報復嗎?
心里這么琢磨著,我的手已經先一步悄悄地伸了出去。
掠過我和他之間隔著的被子,一直伸到了黎宵的側臉,眼看著就要碰到時,我又不禁頓住了。
因為完全是看在對方睡得很沉的情況下的臨時起意,也并沒有想好究竟要做什么。
是掐一把他的臉,還是彈一下他的額頭,又或者捏住他的鼻子、讓少年在呼吸困難中驀然驚醒……那樣一來,漫漫長夜里失眠的人說不定就不止我一個了。
我有些幸災樂禍的想到,隨即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些許驚訝。
……什么時候我竟也有了這種自己不開心,就想著也要拖著別人下水的心思?
想來想去就只能是跟眼前的黎大少爺學的了。
——所謂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蘭公子那么好的人,能教給我的自然都是為人處世的道理……不像黎宵,動不動就說些聳人聽聞的話來嚇唬人,心眼又小,脾氣又大,簡直任性得不像話。
不過,為人還算仗義,對蘭公子也是不錯,就是……身子骨實在弱了些,入了冬之后手上摸起來竟是活人氣都沒有,不僅貧血還暈血,見點血啊什么的恨不得就要當場眼睛一翻昏過去。
——這樣的人真的值得托付嗎?
若是將來蘭公子真的和他兩情相悅走到一起,萬一黎宵一個不小心就那么沒了……
那豈非又給蘭公子平添了一樁傷心事?
蘭公子已經失去過那么多家人了,沒理由再一次遭受愛人離去帶來的痛苦。
所以,最終能夠陪在蘭公子身邊的,最好是有一個全心全意愛著他的人,同時也是蘭公子喜歡的。而且非常重要的一條,一定一定要命硬,無論如何都不能走在蘭公子的前頭。
他們是相互扶持的伴侶,也是心意相同的摯愛,可以一起白頭,一起到老,一起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或許平淡、但必然溫馨從容的歲月,最終攜手同歸……
我想著想著,竟然漸漸涌起些困意,也許是那樣的愿景很美好,很適合在風雪交加的夜里,枕著一同入夢。
忽然間,我伸出的那只手的手掌心感到一陣微涼的酥癢。
我一怔,頭發一下子就麻了,實在是那觸感太詭異了,讓我還以為是什么長腿的蟲子從黑暗中爬過了過去。
等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原來是黎宵的頭發。
只是沒等我把一顆心放回到肚子里,一種新的觸感就從掌心和指腹傳來。溫涼的,柔軟而又的光滑的人類肌膚的觸感,伴隨著打在腕間的一下下的溫熱呼吸,那居然是……黎宵的側臉。
少年的腦袋不知何時又從被子里探出來了一些,也許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感知到了近旁的熱源。
他竟是閉著眼睛在睡夢中貼近了我的手掌。
甚至,還拿自己的臉在上頭蹭了蹭,就像是……就像是昂著腦袋向人撒嬌的小貓小狗。
這無疑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碰到這種情形,更詭異的是,發出這個動作的人居然還是黎宵……這個曾經口口聲聲說,要讓我做狗的人。
——實在是太奇怪了。
我說不上來此刻從心底涌起的復雜情緒,有驚訝,有尷尬,也有一絲新奇,甚至是微乎其微的興奮在里頭……卻獨獨沒有不適和抗拒。
所以說,這太奇怪了。
——少年無意識的舉動,在我看來是如此。
——而眼下這個沒有對對方的舉動生出任何一點討厭的感覺的這個我,更是如此。
莫非,這是因為我其實一直都對黎宵讓自己當狗的事情耿耿于懷,卻不自知……所以才會欣然接受?
一定是這樣。
我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就是這樣的。
否則根本就無法解釋,為何被這么對待的我,在內心的深處竟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一絲雀躍的。
我后知后覺地想要把手從那邊抽回來。
還沒有所動作,整個手掌連著手腕驀地向下一沉,竟是就這么被壓在了少年的腦袋底下。
我一下子都呆住了。
試著在不吵醒黎宵的前提下,暗暗往外使勁兒。
但黎宵的腦袋瓜遠比我想得要重,我后背都出汗了,黎宵還是沉甸甸地枕在我的手上,紋絲不動。
我呼出一口氣,動了把黎宵叫醒的念頭。
伸出另一只手準備直接把人推醒。
一推才發現,黎宵真的只是看起來瘦,真的躺下之后,整個人死沉死沉的——還不是還在喘氣,還真像是一具新鮮的尸體。
我半坐不坐地用被壓住的那條胳膊撐著身體,為了在推的時候更好地使勁,此刻大半個身子都露在被子外頭。
雖然屋子里還燃著炭,多少還是有些涼的。
我在黑暗中靜坐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黎宵那張熟睡的臉——要是還有第三個人在屋里看著這樣一切,說不定還會覺得挺恐怖的。
我當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大概就是那種錯過了難得的困意,明明身體渴睡得要死,精神卻異常亢奮的神奇狀態。
腦子里亂糟糟地想著,如何用最最惡毒的方法讓少年從夢中驚醒。
身體卻保持著靜止的狀態,就像是一只蟄伏起來的獸,注視著自己毫無所察的獵物。
良久,我冷不丁地打了個激靈。
就像一個長久夢游的人,突然從夢魘的狀態中抽離出來那樣。我默默地躺了回去,又默默地把被子裹緊……實在是太冷了。
隨著身上的溫度一點點回籠,我的困意也難得再度涌了上來。
這天晚上,我并沒有做從前那些稀奇古怪的夢。
既沒有從高臺墜落,也沒有什么白雪皚皚中,看不見盡頭的天梯或是執劍的黑衣女子。
只依稀記得我自己像是在干什么很辛苦的活計。
好像是要用一個非常大的石臼,將一筐筐梨子搗成果泥。
好不容易把活兒都干得差不多了,就剩最后一步,找一塊重點的石頭,把裝著所有果泥的大壇子的蓋子壓住。
我很快選定了合適的石頭,想著一鼓作氣把石頭搬起來壓在壇子上。
沒想到那石頭一開始抱起來的時候,好像還湊合,可是隨著一點點地舉高,那石頭的分量也好像跟著一點點地變重了。
到最后,我實在是繃不住了,沒拿穩石頭不說,還被掉下來的石頭壓住了整只手,胳膊怎么抬也抬不起來……
我醒過來的時候,臨睡前伸在外頭的那條胳膊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被子里。
只是那種酸麻的壓迫感仿佛還殘留在肌肉中。導致我整個人都懨懨的,很沒有精神。
黎宵早就起來了,正在外間吃早點。
和我想象中那種憊懶怠惰的大少爺不同,他好像沒有睡懶覺的習慣。
我原以為,看他昨晚上睡得那個樣子,應該休息得很好才對。
可看見的卻同樣是一張無精打采的臉。
兩個沒精神的人在桌子邊打了個照面,仿佛都在對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我還以為他是風寒加重了。
結果黎宵說,那個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他現在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昨天晚上上沒有睡好的緣故。說話間,還似有若無地瞟了我一眼。
——就好像害他晚上沒睡好的那個罪魁禍首,其實是我一樣。
他那煞有介事的模樣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不對呀,莫非昨個兒夜里的一切不過是我的一場逼真的夢境……可我的胳膊明明到現在都還酸得抬不起來。
但是,我很快就明白過來。
因為黎宵沒睡好的直接原因是落枕——說是落枕,真正讓他枕了大半宿兒的其實是我的一條胳膊。
就因為這個,黎大少爺覺得我對他睡覺落枕一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而我迷惑了,這個不該怨他睡得太熟,睡相又差,沒注意自己從枕頭上滾下來么?
說來說去,無論我的胳膊在與不在那里,黎宵的脖子其實都是要遭罪的。
——好吧,千錯萬錯,反正都是我們這些底下人的不是。
我對自己說。
打過招呼,便挪到留給我的那個位置上坐下,低頭默默喝起了粥。喝粥可以直接用勺子,不拿用慣了的手也沒什么問題。就是速度慢一些。
我正慢吞吞地低頭喝粥,一碟奶糕忽然推到了跟前。
“光喝粥不墊肚子。” 黎宵像是隨口那么一說。
我看了看那奶糕,嫩生生香噴噴的,還冒著白色的熱氣兒,像是剛出鍋不久。再看黎宵,早就已經埋頭吃他的東西了。
我發現,黎宵正在吃的是一碗赤豆元宵,半透明的酒釀打底,上頭還飄著些黃燦燦的桂花和顆顆飽滿的橘紅色枸杞。
我想,黎宵是真的很喜歡吃這種甜膩膩糯嘰嘰的東西……就連前天晚上的那鍋甜的疙瘩湯也是。
雖然在口頭上極盡嫌棄,但就結果而言,最后大半幾乎都進了他的肚子。
蘭公子也吃了一些,但不多。他向來如此,吃什么都淺嘗輒止,絕不貪食。讓人猜不到他究竟喜歡些什么。
我在他身邊也待了將近大半年,對蘭公子在飲食方面的偏好依舊毫無頭緒。就好像他對什么都是一視同仁,根本沒有什么偏好可言。
相比較之下,黎宵就非常好懂了。
不喜歡的菜是一口都不會碰的,至于碰上喜歡的——通常是些充作點心的甜品,少年可以重復著叫上一桌,也從不嫌膩得慌。
我看著對面,心里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情,不覺出神。
黎宵察覺到我的視線,進食的動作一頓,問我,想吃嗎?
看他的樣子像是有些意外,不過我也確實不喜歡太甜的東西,便如實拒絕,并且感謝了他之前的好意。
奶糕確實和聞起來的一樣香,而且竟然是淡淡的咸口,這讓我不禁生出些驚奇還有懷疑來。
不過,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吃著。
過了一會兒,我還在和碗碟中的食物一一做著周旋,黎宵已經用完了早飯,在對面看著我有些別扭地拿著勺子。
一勺粥,一勺奶糕,再一勺粥,如此循環往復。
“你昨天應該把我叫醒的。”黎宵有些突然地說。
……我其實叫了的,而且還上手了,只不過大少爺你睡得太死沒有能醒過來而已。
我在心里默默回答,當然在嘴上是不可能這么說的。
黎宵卻以為我是因為害怕得罪到他,所以才忍著被枕了一晚上胳膊……嗯,要是這么理解也沒有什么大問題。
所以,我順著他的話頭回答:“黎少爺,您言重了,這對枇杷來說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您更加不必掛在心上。”
我說的是實話,胳膊酸是一回事,應不應該計較是另一回事。
在這樓里,別說只是被壓著胳膊睡了一晚,就是客人想要壓著這整個人睡上一晚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聽過樓里的一樁傳聞,說是曾經就有一個樓里人,竟然被活活壓死在了一個體型肥碩的客人身下。
據說當時的死相極其難看,身體里頭的好些東西都流了出來,連湯帶水的,一直滲到了床板里。
后來呢,也就是客人賠了一筆銀錢,那個可憐人就被裹著死時身下墊著的那床褥子拖到亂墳崗去丟了。
——也就僅此而已。
比起這個,一條睡麻了的胳膊又算什么呢?
我明明白白地說完了,也吃完了,就自顧自地站起來收拾起了桌子。余光瞥見黎宵一臉糾結地抿著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我將收拾好的碗碟放在托盤里,準備放到門外讓人拿走時。
黎宵忽然叫住了我,我也聽話地停下手里的動作,轉過身來認真地聽他講。
“我以為……”黎宵猶豫了一下,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地繼續道,“我以為我們——”
只是這一次,沒等他把話說完,門外忽然響起了有些急促的敲門聲。
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情緒被打斷,黎宵低低罵了一句,轉而沖著門外忍無可忍地大聲嚷了一句:“敲敲敲,敲什么敲,敲這么大聲兒,本少爺又不是聾子!”
外頭的敲門聲戛然而止,像是被突然嚇到,一下子噤了聲。
又過了一瞬,方才響起管事有些小心翼翼的聲音:“黎少爺息怒,是關于蘭公子一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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