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蛛絲馬跡
“咚!咚!咚!”
師藝臻從經卷中抬頭,聽見遙遙的拍門聲,一時納悶。
近日秋雨陣陣,醴泉寺已是門庭冷落多日,怎會有人此時來訪?
“咚!咚!咚!”
“來啦——”易滌清手里還捏著搟面杖,從灶房里跳了出來,一低頭沖進細細雨幕。
片刻,師藝臻聽見一聲哭喊,微微一凜,不由擱下筆,扶案起身。
這種哭喊聲他太熟悉了,飽含憤怒與無助,怨懟與仇恨,向來屬于那些身負冤仇、求告無門的人。
冒雨出至庭院,一抬頭,卻見瞿蓮實靜靜立在大雄寶殿門前,眼眸低垂,雙掌合十,衣袖拂動,熙熙邈邈,不似平常情態。
醴泉寺門前,是一位婦人,一襲天青裙裳淋得濕透,滿頭烏發也狼狽地滴著水。她如失心發狂一般地哭喊著,五官糾結,卻仍看得出面貌秀麗,頗有幾分動人。易滌清悄悄地將搟面杖往身后一藏,磕磕巴巴:“娘,娘子,有什么事?”
婦人一步登上門檻,緊緊扣住門釘,狠狠地喘息幾聲,咬牙壓住哭聲:“我要招魂!”
“招魂?”
“這廟里有個道士,是不是?”婦人一把提起易滌清的衣領,“我要招魂!”
“找我?”易滌清被她提得踮起腳,連連擺手,“我不會招魂。”
婦人頓了頓,低頭在衣袖上抹了臉上的雨水和涕淚,更把他拎高些許,打量一番:“你就是那個道士?”
“是,是我沒錯。”易滌清又磕巴起來,看著婦人。她確是好看的,臉上并無一點粉墨,甚至有些面黃肌瘦,卻鼻尖陡峭,下頜削直,頜角方正,帶出一股咄咄逼人的鮮明之色。
“是道士還不會招魂?”她似是嗤之以鼻。
“我自幼學的是占卜吉兇,沒學過招魂。法門眾多,誰也不能一概通曉。”
“咳咳,”婦人嗽喘幾聲,仿若哽咽,放開了他,“冒犯仙師了。”她緩緩從門檻上退下,仰頭望著醴泉寺的門匾。雨水又落滿了她的面龐。
“娘子,”易滌清心中不由惻隱,從袖中摸出算策,“若是問吉兇,我可替娘子認真算一卦。”
婦人垂下眼睛,看了他片刻:“不必了。此事不論吉兇,我都不會回頭。”她紅著眼睛,轉身時帶出決絕之色。
“娘子留步,”易滌清跨出門外,“可否問一句,娘子要招魂的是什么人?”
婦人站住了,只是一個背影,也越發顯出慘淡。
“我要招我姊姊的魂,”她平平靜靜,“我要問問,究竟是誰害死了她。”
易滌清先是一悚,隨后一凜,回身向寺門一讓:“娘子請進。”
婦人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雖幫不了你,”易滌清滿心懇切,“寺里卻有人能幫你。”
“蓮實。”師藝臻取了一領薄氈,替小和尚圍在肩頭。
瞿蓮實有所察覺,卻緊緊閉上眼睛,向他懷里一投,輕輕發抖。
“你瞧,”院子里響起了易滌清咋咋呼呼的動靜,“能幫你的人就在那里。”
聞聲,師藝臻看見易滌清抬起手臂,將搟面杖直直地指向自己。
大雄寶殿正中,佛像莊嚴端坐。
婦人裙裳帶出水跡,不肯用蒲團,“咚”地一聲跪在石板地面。那一聲響動,就叫易滌清不忍地“哎喲”了出來。
“你放心,”他拿著搟面杖拍胸脯,“我大哥是當朝最年輕有為的大理寺正,他一定幫得上忙。”
只見婦人倏地揚起頭,雙眸閃動,像是滿懷期冀。
“寺正,”她合攏雙掌,“我有冤情!”
師藝臻聽了寺正二字,渾身不自在,微微含胸佝僂地,低頭道:“我已不是大理寺正,如今也只是一介布衣。”
此話一出,卻見婦人怔了,眼里的光漸漸暗淡。
他心頭不由觸動,深深吸一口氣,又挺直了身姿:“雖則如此,我只是失了大理寺正之權,沒有失了斷獄詳刑之能。有什么冤情,你且說出來,我雖不能為你審案,卻可以助你告訟。”
“先生。”婦人跪立起來,眼中含淚,又伏身磕了一頭。“我是平安城中簡三先生長媳,原是做絲繭生意的揚氏之女。我阿爺膝下無子,唯有二女。我還有一個姊姊,因為爺娘早年同軍戶人家定了親,姊姊嫁過去,便隨姊夫常年在城外居住。去年六月,姊夫進城,告訴我父母,我姊姊讓人害死了,”婦人哽咽起來,帶出怨恨聲氣,“——死狀凄慘,身首異處,至今尋不到頭顱。”
佛前是片刻啜泣,婦人嗽喘幾聲,又狠狠將哭聲壓住。
“這些年,姊姊偶爾歸寧,常私下對我訴苦。她如今年長色衰,姊夫常尋花問柳,絲毫也不避忌。他還看中了城外莊戶人家的一個女子,要娶來做妾。我姊姊委曲求全,本也答應了。可那莊戶人家的女子卻是硬氣,說自己是不做妾的。我姊夫這才消停,”婦人又咳嗽起來,費力地喘了兩聲,接著道,“聽聞姊姊死訊,連爺娘同我,都覺得這與姊夫逃不開干系,便報了官。法曹將我姊夫下獄,審問后要處斬,本州都督卻將案子緩住。”
婦人發出冷笑聲。
“都督說,殺人分尸,罪行為重,必死無疑,此案不能輕率,必得證據俱全,才可判斷。他下令尋我姊姊首級,如此便是一年時間。就在兩個月前,官府將我姊夫釋放了。我爺娘去問緣由,都督說,做丈夫的,怎么可能忍心殺妻,還將妻子尸首分割。他說我姊姊的首級始終尋不著,若是就這樣胡亂治了我姊夫的罪,我的侄兒侄女尚且年幼,該當如何。我爺娘糊涂,竟就這么罷了。他們怎么不想想,若我姊夫就是殺我姊姊的人,難道我那侄兒侄女,還要認這樣的惡徒做阿爺嗎?”
師藝臻面色淡淡,問:“本州都督是何人?”
“不知名字,”婦人似是咬牙切齒,頜骨處削直鋒利的線條更浮凸出來,“只知姓鄭,有個名號叫鄭佛子。人人都說,他可是一個天大的好人!”
“鄭都督?我確實有緣見過幾面。”卜磐是說著,見仆婦捧了茶果進來,內中一盒冰糖裹的銀杏果,他便往瞿蓮實面前推了推,卻見瞿蓮實“哼”一聲扭開小腦袋,全然不理會。他摸不著頭腦,只得向師藝臻讓茶,繼續道:“都督尊諱鄭敬,是個飽學之士,為人高潔,兩袖清風,折獄著聲,遠近聞名,還得了個鄭佛子的美名。”
“既然人稱佛子,看來不僅斷案公允,還有慈悲之心。”師藝臻道。
“這是自然,”卜磐是輕輕嘆息,“你們說的這件事,我也略有耳聞。那丈夫放還后,旁人都沒話說,只有他的妻妹仍舊不肯放過。那女子是平安名士簡三先生的兒媳。簡三先生的長子不成器,整日吃喝嫖賭,滿身惡習……”
“嗯?”瞿蓮實憤然出聲,高傲的小腦袋也扭回來了,怒火滔天地看著他。
“不不,蓮實,”卜磐是慌忙找補,“他同你不一樣,逢賭必然輸的,自然是惡習。”
“哼!”瞿蓮實噘著嘴,又把小腦袋扭開。
卜磐是難堪地清清嗓子,又道:“總歸,簡三先生家里多虧了這個長媳支撐。商戶人家的女兒,果然是個干練的,倘若生作男兒,恐怕要勝過她丈夫許多倍。我向來有幾分敬佩她,只是這件事上,她確是走得險了。聽聞,她曾獨自上都督府,被攔在門外,就守住門口大罵。簡三先生是個謙謙文士,哪里經過這樣的事,膽子都要嚇破了,如今正張羅著要讓長子休妻,生怕禍及家門。這婦人往后的日子,恐怕要難得很了。”
“這憑什么!”瞿蓮實聽得眼圈兒也紅了,“她不過是要為姊姊討一個公道!他們是一家人,不說幫著她,還要趕她走!”
“她是應當為姊姊討一個公道。可鄭佛子確實不是那等為官不正之輩,又有資歷,又有名望。人人都說鄭佛子是個大好人,她怎能不落得人人喊打呢?”卜磐是一番耐心解釋,卻還是把瞿蓮實氣得兩頰彤紅了。
“什么鄭佛子!什么大好人!明明是個糨糊做的大腦袋!”瞿蓮實脆生生地叫嚷著,氣忿忿地瞪著卜磐是,“凡是做丈夫的,就不忍心殺妻,是不是?”
卜磐是不明何意,只猶豫了一下,就見瞿蓮實越發氣得眉眼都變了,他怕怠慢了小內弟,只得胡亂地點頭。
“那像你這么大的人,會把手指頭擱在燭火上燒么?”瞿蓮實向案上燈燭一指,指得燈燭也害怕了似的,左右躲閃。
“不會,不會。”卜磐是又連連搖頭。
“我以往也以為,凡是像你這么大的人,不會把手指頭擱在燭火上燒,”瞿蓮實一番奇奇怪怪的道理,講得又氣又急,“可誰知道,易滌清就是在我眼前,把手指頭擱在燭火上燒了呀!”
“易什么經?”卜磐是又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了。
師藝臻心念一閃,卻又不動聲色按了下來。
“教諭,”他道,“不知有無可能,讓我與鄭都督見上一面?”
卜磐是微微拱手:“先生曾任大理寺正,這原本不是難事。倒是我一個小小教諭,想見都督一面,卻得思量一番。”
“便是我在大理寺時,也難能做到折獄著聲。如今居喪,在平安暫住,聽聞都督聲名,還望向都督請教一二。”
“既然如此,”卜磐是含笑道,“我定會替先生辦妥這件事。”
“有勞教諭。”師藝臻也恭敬拱手。
“蓮實,”卜磐是似是定了心,開始安撫小內弟,“銀杏涼了就不好吃了,姊夫叫人給你和一碗酥酪,叫老夫人小廚房里給你做,好不好?”
瞿蓮實仍舊怒目圓睜,瞪了他片刻,跳起來直跺腳。
“我不要叫你姊夫!你不許說姊夫!天下還有那么壞的姊夫!我再也不叫你姊夫啦!”
卜磐是起初不明所以,等聽明白了,不由笑出聲來:“蓮實,你放心,壞的是別人的姊夫,你的姊夫一定好好做人,決不會那么壞的。你信不信姊夫?”
瞿蓮實又扭著身子蹦了幾下,往卜磐是書案旁一趴,噘著小嘴看那銀杏果。
“這外頭糖衣是脆的,里頭銀杏是糯的,”卜磐是溫厚地笑著,順勢哄他吃一口,“牙齒一咬,先脆后糯,甜中帶著清香,口味絕妙。”
小家伙全神貫注地聽完,目不轉睛地瞧著,到底是動心了。
只見他箸子也不用,小手拈起一顆,就啊嗚一口吞了下去。
灶火升了起來,鍋底刷了油,灑了椒豉,再倒入切碎的菌菇葵薤,很快便清脆地響動,爆出濃郁的香氣。一旁的案板上,堆著搟薄切整的面,預備著煮湯餅。
“嘿嘿,”易滌清訕訕笑著,看著坐在灶爐旁烤火的婦人,“可惜,寺里不能吃葷食。若是有肉糜肉湯,這就更好吃了。”
那婦人對著爐火,眉目憂悒,顯然是在出神。聽見話音,她只淡淡一笑:“仙師還有一手好廚藝。”
“嘿嘿,就是湊合吃一吃,人總要吃飯的,”易滌清難得有了幾分羞恥之心,“簡大娘子還是別叫我仙師了。”
“敢問仙師道號?”
“也不用稱道號。我也有爺娘給的名字,叫易滌清。易經的易,滌蕩的滌,清白的清。”
婦人微微垂首,不由莞爾。
易滌清又訕訕起來:“我這人不大配得上名字,讓簡大娘子見笑了。”
“也不必這么叫我,”婦人將腮邊發絲一拂,仰面時便是干練神采,“我也有爺娘給的名字,叫揚飛舉。神采飛揚,舉直錯枉。仙師如今多大年紀?”
“今年才行冠禮。”
“哦,”揚飛舉笑道,“滌清小弟。”
易滌清噎了一下。
“今日多謝小弟,為我指了一條路,”揚飛舉又望向爐火,兩頰染上爐膛的暖色,“自從那姓鄭的狗官放走了惡徒,你是第一個要幫我的人。”
“這,這怎會,”易滌清竟有些忸怩,“遇見這樣的不平事,人人都該幫的。”
“呵,”揚飛舉輕笑一聲,竟有幾分似師藝臻平常冷嘲熱諷時的神氣,“我從孩提時就愛跟在阿爺身邊,學他經營功夫,以為自己還有幾分手段。三教九流的人,我約略也都見過,以為自己很明白人世百態了。許多事情,我從來都是不指望旁人的。”
她扶住額頭,向火熱的爐膛嘆了一口氣,露出悵惘之色:“然而我依舊想不到,我姊姊死得這么慘,都觸動不了旁人的心腸。父母官覺著無所謂似的,殺人的兇犯說放了就放了。連我父母也覺著無所謂似的,面對殺女仇人,說不恨就不恨了。我只多問一句,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比殺人犯更惡了。原來一個人不明不白死了,還要這么靜悄悄的,才算是有德行。”
易滌清默默聽著,看著她露出疲憊模樣。
“我真不明白,”她喃喃地,“難道說,像他們一般鐵石心腸才是對的,我真的錯了嗎?”
“阿姊,”易滌清在她身旁席地而坐,手指一張,露出算策,“我替你算一卦。”
“算什么?”揚飛舉向他手中看了一眼,“同你說了,我不問吉兇的。”
“算你的來歷,”易滌清神神叨叨,“阿姊,從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絕非尋常。”
“哼。”揚飛舉微微偏開臉,像是責怪他騙人似的,從鼻腔里發出氣音。
“阿姊,你看著。”易滌清雙掌一分,算策左右飛舞,似雜耍一般,令人眼花繚亂。揚飛舉瞥了一眼,便不由矚目,一雙烏黑瞳仁跳躍著火光,跟著他的手勢轉動。
易滌清故意將一手繞了兩環,就見揚飛舉的眼瞳也跟著轉了兩圈。他嘴角一咧,得意地笑著,將手中把戲收住,煞有介事地道:“果真我想的沒錯,阿姊是九天玄女,每逢現世,就是為肅清人間魑魅魍魎。”
這不著調的話引得揚飛舉嗤笑一聲。
“真的,”易滌清還不肯罷休,笑嘻嘻地追著道,“阿姊就像一只神仙化的啄木鳥,往這朽壞人世篤篤篤地敲,把蠹蟲都敲出來了,才好一個一個吃掉。”
“啪。”揚飛舉不客氣地往他手上一拍。
“嘶——”易滌清倒吸一口涼氣,攤開手,露出指尖的疤痕。
“怎么了?”揚飛舉一低頭,瞧見那疤痕,忙托住了他的手背,連話音也柔和了,“是燒火的時候傷著了嗎?”
她的手掌溫熱,有些干燥,這樣輕微的接觸,卻令易滌清徹底地呆住了。
從小到大,他還從不知道,人竟可以感受到自己心臟柔軟的變化。
夜半時分,易滌清聽見響動,迷糊著睜開眼。
他睡在大雄寶殿的桌臺上,卻見師藝臻屈身在旁,抬了他的手細看。
“大哥,”他抽回手,揉揉眼睛,“你們回來了?問著什么沒有?”
“你這手指是怎么回事?”師藝臻淡淡問。
易滌清傻乎乎地去看自己的手,腦袋里一片空白,卻是手背肌膚先起了一陣溫熱。他終于醒過神來,兩頰一紅,莫名發怒:“大哥!我都傷了好幾個月了,你才曉得關心?”
“是怎么傷著的?”師藝臻還在追問。
“火苗舔了一下,燒傷的,你這做寺正的看不出嗎?”
“怎么會燒傷?你的手向來這么快,火苗居然舔得著你?”師藝臻冷嘲熱諷。
“我自己按在燈燭上的,”易滌清還是沒好氣,“行了吧?”
“真的?”師藝臻語氣冷冷。
這竟像是責問了。
易滌清心頭的無名火到底降了幾分,臊眉耷眼地在大哥面前低了頭:“真的。”
“唉,”師藝臻沉沉嘆了一口氣,在他身旁坐下,似是真心關切,卻還陰陽怪氣,“手快也抵不過人傻。我曉得,這傷是在蓮實去找我那晚落下的。那晚我把他送回后山上,宵禁前不及回城,把你獨自留在鋪子里。你因為等我,點著燈就睡著了。清早我回來的時候,燈火還沒有滅。”
易滌清心頭一突,頸后發麻,訕笑起來:“大哥記的這么清楚,這怎么了嗎?”
“沒怎么,”師藝臻面色如常,仍是仿若嘲諷地嘆了一句,“原來就是那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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