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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襟懷坦白


夜燈初上,城郊一戶農家小院門前,點起了燈盞。

        這像是一戶不起眼的農家小院,院門有些寒酸。門后接著長長一段木板橋。木板橋架在一片湖水上,橋欄兩側疏落搖曳著雪白的葦蕩,直通向一座小小的湖心島。湖心島上樹木掩映,似是蕭條,筑著老舊的青磚房,總共五六間,梅花瓣一般攢著心。

        居南側一間磚瓦房開著八扇木雕奇瑰的高門,門內更是雕欄畫棟,張貼著文曲星、武門神,屋宇闊朗,窗明幾凈,家具物什帶著幾分舊色,盞碟巾帕卻都鮮艷非常,花樣百出,兩廂襯托,稱得上趣味別致,用心考究。

        已是散席時,主位端坐的人年近五旬,已有蒼老疲態,眼袋沉甸甸的,卻一面俏皮地同身側的人說著笑話,一面緩緩起身。有小童上來侍候更衣,他卸下身上一件舊毳衣,先行離席。席間的人這才陸續散去,師藝臻跟在卜磐是身旁,候在了最后。

        “這是郃陽木雕,一地之名產,”卜磐是踏過門檻時,輕輕扶了一把門扇,“這樣高、這樣完整的雕飾門窗,真是難得見到。”

        攢心梅花院子的當中,該是作為花蕊的地方,樹著幾棵無患子,本地也不常見。

        只聽幾聲笑語,小小院落燈盞寥寥,樹影重重,繞過無患子樹,兩人竟迎面看見小童抱著毳衣,替人披上。

        “鄭都督。”兩人皆站住了。

        小童將毳衣襟袖收拾妥帖,那人方扶著他的肩,慢慢轉過身來。

        “都督披著這毳衣,就是有氣派。”卜磐是笑著閑話。

        “氣派?”鄭敬一笑,更顯出眼袋深深,“小卜呀,這是一件舊衣裳了。”

        “穿新衣裳氣派,那氣派的是衣裳。都督穿舊衣裳,氣派的是人。”卜磐是還在逗趣。

        “嘖,”鄭敬笑著伸出手,點點卜磐是,“瞧瞧,這不是個老實人。”他抬起厚重的眼皮,看向師藝臻,嘴唇一抿,聲調一沉,仿佛略有不滿:“這是個老實人。”

        “小先生平日里不大應酬。”卜磐是賠笑道。

        “他是中都京長大的,又是十幾歲上入仕的神童,不大應酬?”鄭敬平平地,“他分明是看我不慣,要來問我的錯處。”

        “都督多心了,”師藝臻躬身拱手,“我自幼學習律令,仰慕都督折獄著聲的事跡。只是應酬上向來笨拙,無意冒犯了都督,還望都督見諒。”

        “若是你遇到心胸狹窄的人,這樣裝憨,原是應該的,”鄭敬將毳衣攏了攏,“可我鄭敬并非那等小人,你又何必費這一番力氣?不如開門見山,你我都痛快些。”

        院子里一時靜了,片刻,卜磐是才笑道:“都督這話說的是,連我也受教了。”

        “想是為了那揚氏女。”鄭敬直截了當,點了出來。

        “是,”師藝臻也不再遮掩,抬頭望向鄭敬,“我想聽都督親自說一說釋放疑犯的緣由。”

        “嗯,”鄭敬微微頷首,“一來,人死不能復生,倘若案情坐實,疑犯必是死罪,此事須慎思緩行。二來,夫妻結發同心,舉案齊眉,為夫者怎會狠心至此,殺妻斷頸?三來,即便真是夫妻嫌隙,疑犯殺妻后,棄尸更有利于脫罪,何必做出無頭尸來引人耳目,又何必特地告知娘家?此案倘若糊涂判了,以后但凡妻妾受害,丈夫都要擔上嫌疑,這如何了得?何況,我也不是毫無根據放脫疑犯。本地喪葬記錄,都已查對清楚,疑犯并無可疑之舉。”

        院子一時又靜了。

        “小先生,有話說嗎?”鄭敬向前傾身,直問到師藝臻面前來,似是不悅,又似是戲謔。

        師藝臻抬起雙眸,坦然相對:“都督心腸雖好,人卻糊涂。”

        “嗬。”鄭敬放開小童,要上前來,腳底登時一個踉蹌,又被小童托住。

        “死者尸身所失,只是頭顱,平常用的包裹箱匣,就可夾帶。疑犯倘若有殺妻之心,便已是恩斷義絕,何用勞煩喪葬,城外山林田野,多有荒地,不起眼處,就可埋藏。至于做無頭尸、告知娘家,確有疑點,但又怎知疑犯不是故意做這一番態度,為的就是讓人以為他問心無愧?”

        “你說這些話,不過只是猜測,并無證據,做不得準。”鄭敬扶著小童的肩膀,伸手向師藝臻面前點了點。

        “呵,”師藝臻朗聲笑道,“我說這番話,固然做不得準,卻足以證明,都督的公堂判案,也不過只是猜測,所謂的證據并不足以消除疑犯的嫌疑,同樣做不得準。”

        “好,既然都做不得準,這案子該怎么辦?我就是再無能,坐在這位置上,就得有決斷。死者家中還有一對年幼兒女,若是我將疑犯長久下獄,這一對無父無母的兒女,如何過日子?”

        “都督越說越糊涂了,”師藝臻直視鄭敬雙目,“有這樣一番慈悲為懷,只給眼前看得見的活人,半點不念含冤的死人。天底下斷案的人如若都和都督一般,律令里從此不必寫謀殺諸罪。死了的人配得什么公道?何必為活人添亂?”

        “你——”鄭敬不由盛怒,卻止住言語,蹙眉看著卜磐是,“這——”

        卜磐是恭敬地低下頭,一聲兒也不愿出。

        “論經驗豐富,都督自然在我之上,”師藝臻卻無意收斂,“可是論頭腦糊涂,都督也遠遠在我之上。夫妻結發同心,就不會相互殘害。若果真如此,律令上為何還要規定夫殺妻殺妾、妻妾殺夫的罪名?”

        “這罪名原本就不當有!”鄭敬像是確實醉了,“我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夫妻。”

        “呵,”師藝臻面色冷冷,“都督這話,太過于偽君子了。”

        “偽君子?”鄭敬抬手抓緊自己的衣襟,用力往胸口按住,許久方道,“我也是世家出身,曾祖父、祖父、父親三代,都是官聲清白。我雖不敢比肩,可多年為官,凡是力所能及的時候,我沒辦過一件虧心事。官-場是什么光景,小先生在大理寺該是見得多了。多的不敢說,自從做了本州都督,我的公堂上,只講律法情理,不論富貴貧賤。你信不信?”

        “并非不信,”師藝臻紋絲不動,“都督號稱佛子,也由不得我不信。”

        “算是你給我面子了,”鄭敬聲調抑揚之間,半是怨忿,半是調笑地,“我只不過說一句,不信天下有那樣狠心寡情的夫妻,就是偽君子了?你當真是年少氣盛呀!”

        “小先生是有些口不擇言。”卜磐是又開腔了。

        “你少在這里拉偏架了,”鄭敬又伸出手指,向他點了點,卻仍看著師藝臻,“小先生別怕,我有火氣,這會兒自然一裹腦兒發出來,不會在心里藏著掖著,過后尋釁刁難。這一樁案子,就算我斷得不完善,到底未懷私心。就是你大理寺里斷案,也一樣會有人喊冤的。”

        他微微一嘆,是和藹的、寬容的、值得敬佩的長輩模樣。

        “小先生,人無完人,你我都是一般。”

        回到醴泉寺,月光灑在山門前,師藝臻仰頭望去,這竟是圓月之夜。山林水澤在銀輝下散發著宜人的清氣,師藝臻低頭嗅嗅,自己身上卻是酒肉臭。

        夜已深了,他踮著腳尖,靜悄悄地穿過兩重院子,去泉水旁濯洗。才扯開衣襟,就見瞿蓮實揉著眼睛,從大雄寶殿后門冒了出來。他連忙合攏衣衫,草草系住腰帶,在小和尚晃晃悠悠撲過來時握住他的手肘,把他推開些許。

        “你見了那個姓鄭的了。”小和尚沒睡醒,聲調兒暖融融的,還有些睡夢里帶出的甜沁沁。

        “見了。”

        “罵他了嗎?”

        師藝臻認真忖度:“嗯,罵了。”

        “怎么罵的?”

        “罵他糊涂,是個偽君子。”

        小和尚雙目餳澀,迷糊了一會兒,倏地睜開眼睛:“就沒啦?這也是罵人?”他氣得跺腳,卻又困得合了眼,腳丫也使不上力氣,跺不出什么動靜,倒像一番笨拙的搖搖擺擺。

        “要怎么樣才是罵人?”師藝臻將他扶得穩當,兩人不覺又離得近了。

        “要兇巴巴的,要厲害才行,”小和尚閉著眼睛指點,“混賬東西!”他果然兇巴巴起來,睡意朦朧地扎煞手腳:“我要踢他一腳,我要擰他的脖子!”

        師藝臻沉沉嘆氣,按住他的手腕,把人攔腰一挾,抱了起來:“不行。”

        “怎么不行么?”瞿蓮實在他懷里小小地踢蹬。

        一路把人抱回靜室里,就見小和尚枕邊也躺著兩幅經卷,都是以往他替他抄的。他俯身把小和尚擱在床沿,揀起經卷,用紙邊輕輕往小和尚膝頭敲了敲:“蓮實法師,這么容易就犯了嗔戒,你還怎么修煉成佛?”

        小和尚皺起小臉,費力地睜開眼,仰頭看看他,低頭看看經卷,喪氣地向后一躺,卷在被褥里滾了兩下。

        “做佛太難了,”他把臉埋在枕褥,哀哀地訴苦,“天底下這么多可恨的事,佛都不生氣么?佛也不救人么?”

        “我不認識那些佛,不清楚他們是怎么想的,”師藝臻俯身半跪在床邊,只能看著小和尚從枕褥間露出的一只小耳朵,“可我明白,蓮實法師如果做了佛,是一定會救人的。”

        “嗯!”小和尚予以了熱烈的肯定,像是心滿意足了,沒再出一聲,伏在枕沿香甜地睡熟了。

        夜晚霎時寂靜,寂靜得有些空蕩蕩。石板的地面也是冰涼的,師藝臻卻在那里跪坐半晌,直至月影漸漸偏移,腿腳也開始發麻,他才有些寥落地覺到,自己很是荒唐。

        踮著腳尖,靜悄悄地,他離開了那間靜室。站在滿月的銀輝之下,他已聞不見自己身上氣息,只有山頂微冷的清氣,和著襟懷里一點未散的暖意。

        不出幾日,醴泉寺里送進一張帖子,數本書冊。師藝臻草草一翻,都是近年來決獄大案的記載。看來鄭敬竟是要認真教他斷案了。他隨手將書冊一丟,心頭一團怒火。

        那日酒席后一番爭辯,他雖抓住鄭敬斷案的破綻,卻也清楚鄭敬已打定主意將案子就此了結,不再追究。這既是一州都督的權限,也有辦案難決的常理。本城本州,再難翻案,除非去中都京、朝堂外,擊登聞鼓、立肺石下。只是此路艱險漫長,眼下又只有揚飛舉一介弱女子有意告訟。她既無娘家支持,也無婆家護佑,在這路上能行多遠?怕只怕,公道討不回,還要搭上她自己。

        正在思忖之間,忽聽窗外一聲驚呼,是瞿蓮實的聲響。他連忙起身,才轉出門去,就見小和尚一身縞衣飄飄忽忽,向外奔去。

        “蓮實!”他喚了一聲,連忙追出去,到了寺門外,卻是空空蕩蕩,早已沒了小和尚的蹤影。

        天色即將入暮,山林的陰影似乎有四面合攏之勢,郁郁沉沉,寂寂無聲,令他心中隱隱發冷。他返身回到寺里,穿過三重殿宇,仰面望著高齊屋檐的金剛羅漢、菩薩佛陀。這大都是他看著做起來的木胎漆殼,他向來不拜。此時,他卻徑直走向大雄寶殿中央,在佛像面前點燃了三炷香。

        香燃至盡頭,窗外已然黯淡,殿宇里的火光在庭院里鋪出長長一道,隱沒在天王殿后十余步處。師藝臻聽見細細的喘氣聲,回頭望時,就見一個縞素的小小身影,彎腰負著重物,胸前一道鮮紅似血,沿著火光道路一步一步走近。

        “蓮……”他未及說出,卻見易滌清撲向那道路當中,一把抱住了瞿蓮實,焦急地呼出一聲:“飛舉!”

        柔軟的絲棉褥子染污了。瞿蓮實從衣領到前襟都是刺目的深紅。他背回來的正是揚飛舉,那女子左耳上方被鈍器擊破,半邊頭臉肩頸都粘著血。

        “這是怎么回事?”易滌清伸出手,似是想去碰揚飛舉頭上傷口,手掌不住顫抖。

        師藝臻挪開目光,去看瞿蓮實。小和尚似有所覺,也可憐巴巴地抬起眼睛看他。

        “首要嫌疑,自然與她姊姊的命案相關,怕是有人希望她再也不能說話。”師藝臻深深看著小和尚的一雙眼眸,清凌凌的,迷蒙蒙的,還像是天真懵懂。

        “太猖狂了!”易滌清將拳一握,卻露出悔意,“我該為她算一卦吉兇的。”

        “這是推斷揣測,沒有證據,做不得數。”師藝臻也沉沉垂首。

        “這事該告上官府,該告訴那鄭佛子!”易滌清焦灼地,“大哥,你說了要幫她的!”

        “當務之急是請郎中,確保她性命無虞,盡早清醒,”師藝臻轉身向外,“我進城一趟。”

        “不必進城,”瞿蓮實立在當地,紋絲未動,話音清凌凌地,“我姊姊和姊夫就要來啦。”

        師藝臻腳步一遲,回首望時,就見瞿蓮實一道薄薄的形影,一幅雪白的袍袖,一截細細的手腕,俯身撫上揚飛舉沾滿血水的面頰。

        “蓮實,”他不由出聲,“你——”

        “我一定救她。”

        燈影之下,瞿蓮實合攏眼睫,眼尾溢出一點似淚光華。

        新月懸在半空,都督府里通傳許久,終于有人出來報:“都督請師小先生。”

        師藝臻先邁了一步,又停住,回身望著陪他前來的卜磐是。

        “先生進去吧,”卜磐是寬厚地笑道,“都督上回就嫌我這拉偏架的。我在這里等著先生。”他言語柔和,氣度沉著,令師藝臻心中的焦躁也略微安頓。點一點頭,師藝臻便跟隨仆從,沒入都督府的黃昏。

        “小先生,”鄭敬端坐在書桌后,衣冠齊楚,不悅之色更甚,“這么晚了,你還要來挑我的錯處?”

        “都督誤會了,我是來向都督請教。”師藝臻向他低頭。

        “哼,”鄭敬面色不虞,“又要玩些花招。有話直說吧。”

        “我正是要向都督直說,”師藝臻從懷中取出書冊,“都督送來的書冊,我約略讀了幾頁,看到其中錄了都督辦的幾樁案子,果決敏銳,不愧是——”

        “還是我先說吧,”鄭敬截斷他的話頭,“小卜遞的帖子,寫得花里胡哨,我卻也看明白了。那簡揚氏被人毆傷,她那姊夫逃不了嫌疑,我自然也要擔干系。可你也不必這么咄咄逼人。等查實了是她姊夫所為,你再來指摘我不遲!”

        “都督實在誤會了,”師藝臻波瀾不驚地,“上回多虧都督提點,我才明白,自己離開大理寺時日已久,只記得滿紙律令,忘記了辦案的難處。托卜教諭的福,我已請了郎中照顧簡揚氏,總要待她清醒,才有利于都督辦案。我要同都督說的,實在是另一回事。”

        鄭敬面色稍霽,一抬手:“究竟何事?小先生請直說。”

        “都督曾說,自己辦揚氏女一案,雖不完善,卻未懷私,實在是取證困難,只得如此決斷。這話,都督如今還認嗎?”

        “認!”鄭敬毫不遲疑。

        “好!”師藝臻將書冊在掌中一轉,“都督果然坦蕩。”

        “自然。”

        師藝臻露出笑意:“我今日拜訪,就是要證實都督的私心。”

        “哈哈,”鄭敬竟也開懷,“有趣!我倒是想聽聽,你究竟能挑出我什么私心。”

        師藝臻將手上書冊往書桌上一擱,揭開書頁:“都督曾說,自從來到本州,公堂上從來不論富貴貧賤。”

        “是,”鄭敬凜然道,“我敢夸口。”

        “此言非虛。即便是野叟啞奴,都督也一樣給他們公道,”師藝臻數到一頁,按住書紙,推向鄭敬,“可我偏偏這一樁案子中,得見都督私心,昭然若揭。”

        “是什么?”鄭敬皺起眉,將燈盞移近,低頭向書頁上細看。

        “都督曾說,天底下沒有相互殘害的夫妻,律令中也不該作如此規定。這話,都督如今也認嗎?”

        “認!”鄭敬仍舊干脆,一面伸出手指,指著書頁上列列字跡,只讀了兩三句,就倏然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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