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東誑西騙
平安城外出了一件稀罕事。
就在后山醴泉寺,佛道兩家,竟然并作一門。
不知從何時起,一個細瘦長條的年輕道士,身著黃褐,冠象蓮花,支著一個算命攤子,就在寺門前安了家。
小道士樣貌頗清秀,嘴巴也很甜,給人算命用的是一把泛白的算策,溫潤光亮、小巧輕盈,卜出的卦象也總是吉星高照、好運連綿,竟引得遠近婦人都來求卦問卜。
向來門庭冷落的醴泉寺前擠了滿滿的人。那一番熱鬧嘈雜,驚得楝樹上的喜鵲也上下撲騰,啾喳不安。
寺里的小和尚揮舞著一把大掃帚,把石板地面掃得刷刷響,豎起耳朵聽著門外小道士笑嘻嘻地祝福人家“順勢而為,和樂無憂”,便要將掃帚一頓:“騙子!”再聽小道士咋呼呼地恭賀人家“功德圓滿,萬事亨通”,又要把腳丫一跺:“騙子騙子!”
不多時,又聽小道士在門外得意洋洋:“降妖除魔?我最拿手的!再厲害的妖精,我一句話就給他摁住了!”
小和尚將掃帚柄狠狠一握,氣得小肩膀都發起抖來,噔噔噔一路穿過山門殿,向門檻上一踩,揚起掃帚才要趕人,就見小道士“嘿嘿”一笑,不懷好意地道:“你們不信?市集醴泉齋里,問問那丹青先生去!”
那柄掃帚顫巍巍地落下來,小和尚拄著它,可憐兮兮地喘氣。
“啊,蓮實法師,”小道士裝模作樣,像是才看見他似的,恭恭敬敬地作揖,可一起身就無賴地挑著眉問,“你方才舉著掃帚,難不成是要趕我走嗎?”這可恨的道士把兩手一背:“我原以為我們是有交情的。你若這么待我,我就下山去找我大哥,告訴他……”
“我,我是出來掃地的。”小和尚慌慌張張地揮舞起掃帚,掃出一路飛沙走石,骨碌碌地滾向小石潭邊。
風荷亭亭,潭水清清,映出了小和尚委屈巴巴的臉。他望著碧水紅花,用袖子揩了揩眼睛,小聲抽噎起來,溫熱飽滿的淚珠一顆一顆落在清涼碧綠的水中。
石潭里的花兒開好了,種花的人卻再也沒有上后山來。
幾個月前,卻是那小道士上了山,大包大攬地向他許諾,說自己和那種花的人親如兄弟,叫人上山來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他高高興興地相信了這個騙子,甚至真摯地托出了自己許多心事,沒想到那騙子卻突然翻臉,不僅不幫他叫人上山來,反而賴在他這里蹭吃蹭喝,還做起了騙人的生意。
“——我當然見過妖精,”背后,那道士還在招搖撞騙,“你們也未必沒見過,只是一般的人,是認不出妖精來的。妖精既然做得了妖精,總是有些過人之處,最要緊是長得好看。”
小和尚聞言哽了一下,眉頭皺起來,小嘴也噘起來,不知該是喜是怒。
“就只這一關,多少人就過不了。妖精惱了,就把人拎起來,拿鎮紙往腦殼上敲——你問妖精為什么惱?嗐,這還不簡單?妖精長得好看,卻不喜歡叫人看,也不喜歡叫人親近的。所以遇到了妖精,千萬別動歪心眼兒。最好嘛,做一個正人君子,對妖精敬而遠之。妖精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難奈你何。”
潭水倒影中,只見一張鮮艷的小嘴細細地顫抖起來,剎那間,淚水就又盈滿了小和尚的眼窩。緊接著,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哇——”,小和尚連掃帚也丟了,一屁股墩兒跌在地面,放聲大哭起來。
小和尚的一場哭,就像是末伏天里突如其來的一場雨。醴泉寺的大門吱扭一聲,麻利地將來算卦的人統統關出了門外。婦人們面面相覷,小聲議論著。寺門內卻裊裊飄出炊煙來。
細瘦長條的小道士把道冠道服一收,挽著袖子蒸出一鍋香潤的粟米,又燒了一盆蘸滿椒豉的菌菇鮮蔬,還拿竹簽串了切成小塊的甜瓜蜜桃,淡綠粉白,清涼可口,滿滿當當擺在茶桌。
小和尚涕淚橫流地坐在茶桌旁,犟脾氣發作起來,眼圈紅紅地瞪著小道士,只是不肯動筷,直瞪得小道士食不下咽,也只好放下筷子。
“啊,蓮實法師,”小道士又裝模作樣拱手,“何必哭成這么樣兒?都怪我,我該早些和你說明白的。”
小和尚兩道眉尖兒微微抬起,一雙濕漉漉的眼睛露出了期冀的神采。
“我在這里住著,決不白住你的,”易滌清仙風道骨地一擺手,“你這廟里風水好,我借寶地掙了許多錢。論理,這錢該給法師分一些兒。法師是佛門中人,必定是不貪錢的。給多給少,我這做道士的,就只有聽天命了。”他賊眉鼠眼地看過來:“聽說法師愛打圍棋?”
小和尚一張小臉還是淚痕交錯的,聽到一個錢字,就期待地張大眼睛,聽見圍棋二字,更要認真抽抽鼻尖,肅然點點頭,還把腰背也挺挺直。
“吃了這頓飯,我同法師打圍棋,”易滌清笑嘻嘻地捧起小和尚面前的食具,給他撥了冒尖的一碗飯,“錢袋兒敞開了放在這兒,法師贏了,盡管抓一大把,抓著多少就是多少。”他把碗擱在小和尚面前,又把筷子遞在小和尚手里。
小和尚果斷地接了。
“可若是法師輸了——”小道士神叨叨地袖起手。
“我才沒輸過呢!”瞿蓮實又是歡喜又是驕傲,一句話說得搖頭晃腦。
“嘿嘿,”易滌清蔫兒壞地,“就是說,萬一法師輸了,也得把錢袋兒敞開了放在這兒,由著我來抓。”
“這憑什么?”小和尚警惕地覺出不公正來。
“好好好,你別惱,”小道士依舊笑嘻嘻,“我們也是同行,我都曉得。出了這道門,我是貧道,你是貧僧,一對窮鬼,哪有什么錢嘛。”
“我不窮,”小和尚帶著哭腔,“我有錢。”
“你有錢?有多少?我看看!”易滌清滿眼放光。
小和尚毫不猶豫地捧出錢袋給他看,迫不及待地把里頭的碎金子撥弄出聲響來。
“心肝兒,這都是金子!”易滌清一陣驚嘆,“你從哪里騙來的?”
“我才不騙人呢,”小和尚抹了一把臉,自豪地夸耀,“這都是正兒八經,賭錢贏的!”
午后陽光的照射下,靜室里還浮動著椒豉余味,發酵得越發火辣辣地。一室之內,卻安靜非常,只聽得棋枰上落子叮叮。
這場對弈事關荷包的輕重,小和尚出奇投入,一招一式皆是深思熟慮,一雙清凌凌的眼睛圓睜著,長睫毛整齊地翹起來,竟是乖巧的模樣。一旁,易滌清卻蹺著兩腿,叼著竹簽,走子如風,幾乎像是不假思索。
約莫三炷□□夫,落子聲突然停了。
“你怎么動棋子兒?”小和尚發出困惑的聲響。
“什么?哪兒有!”易滌清嘴上說著,卻倏地把兩腿一收,規矩地坐好了,又開始“嘿嘿”笑,“心肝兒,你不要瞎說。”
“你明明動棋子兒了,”小和尚脆生生地,用指尖兒點著,“這兒,還有這兒。”
“哎喲,心肝兒,這棋枰上好多棋子,你怎么曉得哪個動了?它們原本就是在那里嘛!”
“你就是動了!”小和尚開始氣呼呼了,“叫師藝臻來看么!”
“嘿嘿,心肝兒,大哥來又能怎么樣嘛!棋是我們兩個玩,他啥都沒看到。你說我動了棋子,你又沒證據,他能怎么辦嘛!嘿嘿,嘿嘿……哎喲!”易滌清的聲音突然變了調,“哎喲!哎喲!你怎么打人!怎么打人嘛!大哥哎——大哥嗷——大哥救命——”
小和尚手里抄著棋罐,“嘣嘣嘣”地在易滌清腦門上敲出好幾個紅印子,灑落了一地的棋子。聽見易滌清鬼哭狼嚎地叫著大哥,他不覺一怔,還氣得胸口一起一伏地,卻停了手。
“騙子!你這個騙子!你走吧!我不要見你,也不要見師藝臻了!”話一出口,小和尚不禁悲從中來,將棋罐一丟,掩面大哭起來。
易滌清揉著腦門爬起來,身上噼啪落下幾顆棋子,他胡亂在衣襟拂了兩把,愣愣地看著小和尚。
“心肝兒——”他有些無措,“你,你別哭嘛——”
“哇——!!!!!”小和尚聽見他說話,像是有意和他對著干似的,哭得更加地動山搖了。
“——我,我這就去找大哥,”易滌清不得不掩住耳朵,“我找他……”
靜室里猛地暗了下來,小和尚憤然將衣袖一揮,一雙冰冷嶙峋的手臂在飄逸衣料之下乍然分離,露出如徹電光的眼眸。
“不不不,”易滌清徒勞地伸出手掌阻擋,“我不是要和他說……不是要和他說你的事情,我是找他來……來見你。”
這像是末伏時節里積蓄的最厚重陰沉的雷雨,隨時會在眼前轟然炸裂,滅頂流泄。
“我找大哥來見你,師藝臻,師藝臻,我找他來見你——”易滌清連膝蓋都軟了,“這次決不騙你——”
“嗬嗚——”陰霾之間傳來低低的響動,像是風嘯,又像是獸鳴。
“以往也不是為了騙你,”易滌清用脛骨抵住茶桌邊沿,勉力支撐著,挺起胸膛來,“你這樣厲害,動不動就要發怒傷人,我怎么放心讓大哥來你這里?你會拿鎮紙打阿鋒,會拿這棋罐打我,往后就不會打我大哥嗎?”
剎那間,一室昏暗煙消云散,小和尚掛著滿臉涕淚,縞衣被窗外陽光映得光亮。
“你們兩個這么壞,我就是要打!”小和尚氣得直嚷嚷,“師藝臻要是一樣壞,見到他我也一樣打!你別讓我見他好了!”咕嚕咕嚕地,小和尚喉頭可笑地響了兩聲,又低低嗚咽了。
“嘿嘿,”易滌清才松了一口氣,又開始賤兮兮地笑,“心肝兒,你別哭了。不就是想見我大哥嗎?今兒真的不騙你,我一定讓他來。”
小和尚可憐巴巴地抽著鼻子,一仰頭,又一串淚珠落下來:“是么?可是他打定主意不見我了,你怎么讓他來呢?”
易滌清“嘿嘿”一笑,將小和尚丟了的棋罐撿起來,對準自己的額頭。
“啪!”
一枚更新鮮的紅印子誕生了。
傍晚時分,易滌清生拉硬拽地拖著師藝臻踏進大雄寶殿,齜牙咧嘴地指向正跪在佛前的小和尚:“大哥,就是他打得我這樣!”
“呵,”師藝臻只是一聲冷笑,就引得小和尚回過頭,一雙眼睛乍驚乍喜地閃亮了,“哪樣?這一路走得久了,我瞧瞧,額頭上的印子都該消了吧?”
易滌清一時語塞,吭哧半天才耍賴道:“總歸是他打了我,你是當大哥的,都不過問嘛?”
“哼。”師藝臻將衣袖一拂,沉著臉向小和尚走近了一步。
不知怎的,小和尚突兀地抿住嘴唇,可憐地抖著嘴角,又熱淚滾滾了。
師藝臻停住了,回身冷冷看著易滌清:“說吧,他為什么打你?”
“我們打圍棋作耍,他怕輸,就要打我。”易滌清理直氣壯。
“是他動棋子兒。”小和尚出聲兒了,細聲細氣的,還是很委屈。
“嗯,”師藝臻淡淡地,“往后你不要跟他玩,他從小就很會耍賴。”
“說誰?”易滌清傻乎乎地。
“說你!”師藝臻狠狠一眼瞪過來,“惡人先告狀。”瞪得易滌清霎時閉了嘴,半晌,才敢訕訕地:“原來你是教他不要和我玩,也不講清楚嘛。”他畏縮地從師藝臻身旁挪開,又殷勤地湊上去給小和尚擦眼淚,嘴里嘟嘟囔囔:“好了好了,別哭了,心肝兒。我以為我的手腳夠快了,你怎么看出來的?真是比大哥還要眼尖。”
小和尚推開他的手,也不理會他的話,只是眼巴眼望地仰頭向著師藝臻,期待地抬起兩只胳膊。
不由自主地,師藝臻向前邁出一步,卻又到底退了回去:“自己起來,泉水邊上,把臉洗干凈。”
“心肝兒,我來我來,”易滌清在小和尚跟前蹲得猴兒似的,“我帶你洗臉去。”
只見小和尚眉間擰著一個川字,原先擰的模樣是可憐巴巴,此刻擰的模樣卻是憤憤不平。
“啪”地,他在易滌清額頭印了一個清脆的巴掌。
“他,他又打我。”易滌清大聲告狀。
師藝臻輕輕一腳把他踹起來:“活該。”
易滌清只得臊眉耷眼地:“心肝兒,我錯了,下次和你玩,再不耍賴了。”
“沒有下次了,”師藝臻斷然地,“出去。”
易滌清仍舊戀戀:“心肝兒——”
“滾!”師藝臻怒喝了一聲。
易滌清連跌帶爬地滾了。
師藝臻看著還在抹淚的小和尚,一句話沒說,轉身也出去了。
數月間,醴泉寺卻是變了一番模樣。原先空著的另一間靜室打掃干凈了,潦草地添置了家什,如今是易滌清住著。灶房里空蕩蕩的,只有一袋粟米,一袋麥面,一把蔫巴巴的菜葉,幾朵蘑菇,六七只瓜果。菜園里拱得亂七八糟,空了大半,剩余一角的蔬菜氣虛體弱地支撐著,葉片也黃了尖兒。
唯有瞿蓮實住著的靜室里,桌案上還擺著白瓷獅蓋香爐,干涸的筆硯,和一張泛黃發軟的畫稿子,是他離開前的模樣,分毫未變。
師藝臻站在桌前,默默瞧著,忽聽得背后嗚嚕嚕的抽泣聲,一回頭,就見瞿蓮實踩著靜室的門檻,小小的肩頭不住聳著,一面看著他發呆,一面哭得正歡,還是沒去洗臉。
心底酸酸地發軟,師藝臻卻一低頭,捧起香爐筆硯,徑直經過瞿蓮實身旁,穿過院子,往另一間靜室去了。
天色漸漸暗了,醴泉寺里點起了燈盞,照著小道士在灶房間任勞任怨地忙活,照著丹青手在窗臺前凝神靜氣地抄經,也照著小和尚在楝樹下半遮半掩地呆看。庭院空落落地,暑氣靜靜消弭,清涼的秋氣在山頂已經有了端倪。
窗臺前一盞油燈點到亥時,新作的竹床上已是易滌清的呼嚕聲和磨牙聲,師藝臻還在燈下抄寫,卻聽見門扇悄悄打開。
瞿蓮實滿臉水淋淋的,像是剛洗過一遍,兩眼紅腫著,卻越發顯得瞳仁烏黑,莫名動人。
后山深夜時已有些風涼,他裹著薄薄一層絲棉被褥進來,站在門邊怔怔了一會兒,打了個哈欠。
“回去。”師藝臻只是低頭看著書紙。
一團綿軟在他手肘撞了一下,卻是瞿蓮實抱著被褥往他懷里塞,把多余的被角都擱在他膝頭,揚起小臉看著他。
“做什么?”他問。
瞿蓮實安安靜靜地,并不說話,只有熱乎乎的呼吸,還有一雙瞳仁水潤光亮地看著人,令人心里也綿軟得像是懷里那團精心絮了絲棉的被褥。
“看什么?”師藝臻低低問了一句,放下手中的筆。
瞿蓮實只是專心地盯著他。
連夜色也綿軟了,蓬松地將人包裹著。硯臺慢慢干涸,露出墨條研磨時留下的痕跡。瞿蓮實的小腦袋慢慢地低垂下來,一點,又一點,眼睛合上,睜開,又合上。師藝臻將膝頭堆著的被角握緊了,在小和尚睡得想往后仰的時候,輕輕地拽住了他,緩緩地把他托進懷里。
裹在絲棉被褥里的小和尚很輕,輕得像陽光鋪灑,像桃杏低垂,也像落在心頭的一滴淚。
只是短暫溫存,師藝臻便狠心抱起小和尚,要送他回自己靜室里睡去。誰知才站起身來,小和尚就迷迷糊糊地抗議:“我要……”
“不行!”師藝臻不由分說,一口截斷。
“我,我,”小和尚蹙起眉尖,卻困得無論如何睜不開眼,在睡意中掙扎著,委委屈屈地賭氣,“那我要小狗兒香爐陪著我。”
師藝臻一怔,脫口而出:“那是獅子!”
“是小狗兒。”小和尚口齒纏綿,卻不依不饒地還嘴。
“獅子!”
“小狗兒!”
師藝臻嘆了口氣,一手端起案頭香爐,一手將小和尚又往懷里抱穩了些,輕輕用足尖推開門,走進了靜謐的夜幕。
“你才是個小狗兒。”他躲人耳目似地輕輕叱了一句,又在清澈的涼夜里,情難自禁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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