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頭，鬧市已休，萬家燈火都疏落，他獨自一人，拎著酒壺，搖搖擺擺地在路邊游蕩，這些日子，他就是如此，頹敗如乞人。

　　一道白影落在他的前方，他沒有注意，垂著一雙無神迷離的眼睛向前晃蕩，與那道白影擦肩而過時，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這個聲音好不容易才淡忘卻又突然浮在耳邊，如同幻覺。

　　“顧長安……”

　　他回過身來，隨意抬眼一望，看起來這是一位全身白衣手執長劍的翩翩公子，戴著白紗斗笠，他覺得十分眼熟。

　　那人拿下了斗笠，對他淺薄一笑。看到她，他面上有一瞬的消沉，接著卻瘋癲地仰頭大笑起來，嘲諷地說：“我說是誰呢？原來是最愛玩spy的昭明公主殿下啊！怎么啊？又要去殺人？還是又要演一場戲？”

　　景寧望著他，什么也沒說，轉身在路邊坐下，極其疲倦的樣子，一下卸掉了所有強撐的偽裝。

　　他看她一眼，在她旁邊坐下，癱軟地靠在墻邊，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她突然奪過他的酒壺，舉起來豪邁地喝了一口，重新塞回他懷里。

　　醉酒的他看著這一幕，覺得有些恍惚，那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在霏云閣的后院，她也陪自己這樣席地而坐，豪邁喝酒，大口吃肉，她曾道：“如果有必要，我能有一千種樣子，這樣又有何妨？我到底是什么樣的我倒忘了……”

　　“那真實的你到底是怎樣的？”他忽然迷迷糊糊地問了這一句。

　　景寧被他問得啞然：“我是真的不知道。不過，我的的確確知道一點，那就是，我不希望你是荀韶祺，從來都不希望……”

　　他迷離的眼睛深深望了她一眼，隨后轉過頭，找別的話題：“當公主挺有意思的吧？多重身份的間諜啊，多厲害……”

　　她搖頭：“不，公主？甚是無趣。你相不相信？我就是覺得太無趣才讓自己扮演了這么多重身份？不好玩真的不好玩，在那高位上，只能這樣頂著假面活著，歷經驚險，實則空虛，尤其是當自己假扮殺手，卻發現有人要買自己來殺自己，諷刺吧……除了行細作之事，我不知道我還能干什么，這是真話。”

　　他醉醺醺地笑著，諷道：“還可以嫁人啊，嫁給你要嫁的人，長孫公子，呵，真是有福氣……”

　　她還是搖頭：“錯。這天下男子或許都想娶公主，但無人愿意娶昭明公主。長孫家的公子哪算有福氣，是倒霉了些罷了。”

　　聽她自嘲，他笑得更加開心：“也對。真是苦了長孫公子了。”

　　“最后定然也就跟我師父一樣……被長孫家的世子娶回去當擺設……”她戲謔地說道。

　　他直接仰躺在地上，雙眼凝神，視線中她的側臉與天上的月亮連成一線：“這么美的擺設，誰不愿意要……”

　　總之，最后，她沒有問，他愿不愿意。

　　他也沒問今晚她為何出現在他面前。

　　待醒來時，天已大亮，他就這樣在路邊睡了一夜，無人問津。

　　昨夜那道身影，果真就如夢一般，來來去去，不留痕跡。

　　只是恍惚記得，那隨著意識消散而模糊的聲音：“或許，你就本應歸于自由，偏偏遇著了我，是我強人所難了，既然你想過得自在，那就隨你吧。放心，我以后不會再把你抓回去關著了，你在長安城里，一個人，好好過。”

　　酒壇空了，他的錢袋也空了，身無分文的他將獨自在長安城內生存。

　　生存就是一個問題。

　　正當他坐在路邊醒酒的時候，旁邊傳來敲擊聲，伴隨著聲聲低唱：“長安城，城四方，談古今，數興衰，多少富貴去，幾番塵緣淺？世人都道神仙好，何必多情耽凡塵？”

　　這似曾相識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顧長安循聲望去，一個獨臂的乞丐正在五米以外敲碗唱歌要飯，他摁摁發疼的太陽穴，總算是想起了這個人。

　　這個乞丐，就是他初入長安時遇到的那個。

　　顧長安終于從地上站起來了，走了過去，瞧見他面前放的那張自陳悲慘遭遇的血書，被上面的話逗笑了，“你還真用這招了？一字不差嘛，你說你是不是得謝謝我？”

　　陶春從臟亂如稻草的頭發里抬起了眼，瞥了他一下，笑了：“誒喲原來是你呀，我多想謝你當日指點呢，就是找不著你人……誒，怎么在長安城里混了幾個月了，反而愈加落魄了呢？公子你是不是準備加入我丐幫，跟在下做同行啊？”

　　聽他這樣說，顧長安就知道自己此時的形容有多么糟糕了，他雖然有猜測這個乞丐是羅云門細作，還是覺得這人挺有意思，畢竟是他進長安城有交集的第一個人，還給他指了一條路，這時，他又不知自己要去哪了……

　　顧長安笑笑，蹲到他旁邊，說道：“我就不跟你嗆行了，要飯不適合我。你看當日我給你出了這一招，也算幫你忙了，你這一早就賺了這么些錢，也有我的功勞吧？我不就不計較你用我的創意，不跟你收版權費了，你借我幾文錢讓我買酒喝，就當謝禮了好吧？”

　　說著他就往破碗里伸過手去，卻被陶春一下打開，陶春笑話他道：“有你這樣的嗎？乞丐的錢你都要？公子，做人不能這么跌份呀！”

　　顧長安郁悶道：“我不過跟你借幾文錢，又不是不還，我只是暫時還沒找到工作……別這么小氣嘛，人家想喝酒呀……”

　　“想喝酒？”陶春努努嘴，示意他看前方的某個去處，說：“那有酒喝，你去那吧。”

　　顧長安疑惑的望去，那一處人來人往，幾乎都是男子，不乏有走出來后搖搖晃晃站不穩的人，看起來就是酒鬼。顧長安以為那里有送酒的活動啥的，點點頭，向他道謝，起身向那邊去了。

　　那個地方就是風云堂。

　　他走后，陶春繼續‘工作’，一下一下，悠然地敲著，一聲一聲，悠然地唱著：“君若無意，君不來，人若無心，人不愁！長安城，人安否？棄歡顏，換功業，世外真有神仙在，笑看我輩多瘋癲……”

　　等那天顧長安拿著銀子從風云堂走出來想找他道謝請他喝酒的時候，街角那個瀟灑破落的乞丐早已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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