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綿這一夜睡得極不踏實(shí)，沒完沒了地做夢。

        最先夢到的是周哲告白的那天，他們對坐在夕陽斜照的咖啡廳里。桌上立著插滿郁金香的透明長頸花瓶，桌布是白色棉布質(zhì)地的，邊沿綴著一層蕾絲花邊。

        周哲身上松松垮垮套了件黑色burberry連帽衛(wèi)衣，籃球褲。腳上踩著巴黎世家的track30。這一身換作別人是浮夸，卻恰恰應(yīng)他的氣質(zhì)。他向來喜歡仰頭，目光斜向下看人。

        他瘦，骨相又好，怎么看都是副凌厲貴氣的模樣。

        江雨綿緊緊握著校服下擺，不敢緊盯著，視線一輪一輪地在他臉上掃。

        周哲卻直直望著她，頭似乎比平常低一些，流露出更多認(rèn)真。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表情。她心臟“咚咚”撞著，快要把氣提到嗓子眼的時候，周哲開口了。

        “咱倆談一段唄。”

        光線是暖橙色的，窗外是這座城市最發(fā)達(dá)的商業(yè)街，玻璃大樓前有滑著滑板經(jīng)過的少年，被日暮拉長影子。

        她想，周哲的驕傲是刻在骨子里的，連表白都可以不用問句。

        邊想，邊紅透臉頰。周哲看見，勾起唇角笑了，從對面坐進(jìn)她身旁的椅子里。她便清清楚楚感受到這個人的存在，他掌心的溫度，胸口散出若有若無的冷調(diào)香。

        鉆進(jìn)他懷里的一瞬間眼前暗下來。再亮起時場景轉(zhuǎn)換來到家中，深色漆面餐桌有幾塊被煙頭燙得坑洼，裸露出原木的顏色。她旁邊坐著江唯，對面是宋香蘭，江明亮沒在。

        那天晚上從開始就不同尋常，宋香蘭沒讓她做飯，也沒用她端盤子拿碗。桌上各色菜擺了個七七八八，誰也沒動筷，氣氛凝重，她等著宋香蘭開口。

        七月份，盛夏，頭頂風(fēng)扇吱呀吱呀地晃。天邊還泛著藍(lán)，宋香蘭卻急急地給江明亮打了好多電話，隔五分鐘打一個。她是小學(xué)老師，從更小的縣百里挑一，考來溫城師范。就算是歷經(jīng)柴米油鹽，身上也有股無法磨滅的書卷氣。她罵不出太難聽的詞匯，只能這樣煩他，把他磨回家。

        江雨綿看不下去：“有什么事就先說吧，他肯定跟院里的人喝酒打牌呢。”

        宋香蘭一身淡藕色紗質(zhì)長裙，直筒。本身沒什么版型，又洗得舊了，穿在她身上卻一點(diǎn)不邋遢。她仍是挽了頭發(fā)，用一根竹條支撐。她面色沉著，但今天不愿對江雨綿皺眉，只是淡淡一句：“怎么說你爸呢。”

        話音剛落，門邊響起一陣擰轉(zhuǎn)的聲音，隨之還有江明亮罵罵咧咧的臟字：“催催催，催命呢？老子說沒說過今天不回來。一個女娃上什么學(xué)？這點(diǎn)破事要搞多他媽隆重？”宋香蘭這會忍耐達(dá)到極限，上去捂他的嘴。

        屋里飄著愈濃的酒氣，江雨綿算著日子，確實(shí)快到中考放榜的時候了。之前他們沒提過讓她上什么學(xué)，她天真的以為那是默認(rèn)供她讀一所高中。她覺得，宋香蘭讀過書，她應(yīng)該明白，女孩也能考上大學(xué)、也能安安穩(wěn)穩(wěn)做一份白領(lǐng)工作。

        那些個偷偷熬過的背《出師表》、作函數(shù)運(yùn)算的夜里，她忘了他們是怎么對她的。她忘了寒冬里正經(jīng)歷生理期的她，被江明亮支使去買酒，她就真的一聲不吭走了四十多分鐘，回到家卻被宋香蘭訓(xùn)了一通。她忘了江唯的名字代表唯一，她的名字來源僅僅是出生那天的一場大雨。她第一次想明白時委屈得直掉眼淚，現(xiàn)在她習(xí)慣了，也麻木了。任由院里的大人在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個，就是重男輕女的老江家的，待遇跟他兒子那叫一個天差地別。”

        宋香蘭在江明亮耳邊一頓勸。江雨綿把頭轉(zhuǎn)向江唯，神色藏不住鋒利。發(fā)現(xiàn)他也正看著她，清瘦臉頰上的雙眼黑白分明。視線交匯后，他眼上如蒙薄霧。

        過了一會，大概江明亮酒醒一些，四人一桌。大家都動了筷，她卻什么也吃不下。

        周遭只有餐具相碰的聲音，她盯著灰白陶瓷碗邊的缺角，聽見宋香蘭帶笑的語氣：“雨綿，我給你乘碗湯。”

        她不用看也能想象到宋香蘭的表情，那是她常對江唯的笑臉。彎月眉下一雙微瞇的眼，眼角浮出幾縷若有若無的褶，鼻尖泛著紅，薄唇一開一合。她沒怎么見過她這幅面容對著自己，但她實(shí)在不愿抬頭。

        “雨綿，我知道你舍不得，你跟媽當(dāng)年一樣。”宋香蘭把湯碗換到她面前。滿滿一碗紫菜蛋花湯，在碗里左右晃，濺出來好幾滴。

        “努力了那么多年，沒日沒夜的學(xué)。考是考上了，工作也好，像是一切都順著呢。但又跟我想的不一樣。”她最后一句說得尤其費(fèi)勁，江雨綿忍不住抬起頭，看到她目光渙散地盯著一個點(diǎn)。

        “咱們是女人，女人要信命。”中間的很多她記不清了，只想起宋香蘭最末了的這一句，江雨綿的淚便瞬間沾濕枕頭。她隱約醒了一會，想起江明亮還叫她去讀護(hù)士類的技校，一陣后怕。如果那時他們特別堅定，她就來不了溫城一中，甚至可能成為今天醫(yī)院里的小護(hù)士。毫無疑問，她就遇不到周哲、余野還有路擇安。

        不知道是不是這一下的緣故，她翻了個身就夢見路擇安。

        是高二剛開學(xué)那會，按選課換了新班。第一節(jié)課班主任排座位，安排他倆坐同桌，還是在班級中心的位置。班主任是個中年婦女，留著層次分明的短發(fā)，叫趙潔，教物理有些年頭。路擇安高一就在她班上，做她的班長和課代表。她也給江雨綿的班代過課，算是知根知底。

        路擇安有多拔尖自是不必說，年級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江雨綿同樣優(yōu)秀。把他倆放在一起，肯定是相互促進(jìn)、較著勁兒地學(xué)。

        江雨綿很早便知道他的名字，在年級紅榜比自己靠前的位置。只是沒想到，他是這樣一幅懶懶散散的樣子，配一張清秀的臉。

        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身形很瘦。單肩挎著黑色書包，穿著七分校服褲，露出一截筋骨血管都十分明顯的腳踝。校服拉鏈敞著，里面是一件黑短袖，胸前有一串白字母。他臉龐輪廓分明，五官線條偏緩、偏柔和。不同于周哲臉上的貴氣與高傲，他是溫暖耐看的。

        他打破了她一個觀念：長得好看的人都會談戀愛，然后成績瘋狂下滑。

        他身上雖有這個年齡普遍的輕狂和幼稚，卻不時時顯現(xiàn)。她喜歡看他寫公式，或是上課回答問題的時候，眼里、語氣里流露的認(rèn)真。

        他們原本擁有相同的本質(zhì)，所以在嬉笑中，也偶爾認(rèn)真看懂彼此。

        直到十月中旬，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路擇安那種原則堅定的人。她全身心都投在與周哲的戀愛中，上課不是走神就是化妝、通短信。她沒再寫過作業(yè)，期中成績一塌糊涂。余野每次問她原因，她都含糊其辭。這件事她只告訴了路擇安，她完全信任他。路擇安知道以后，總勸她不要耽誤學(xué)習(xí)。她心里清楚，是趙潔跟她溝通無果，便讓他勸她。

        但任誰勸，都沒用，她太喜歡周哲了。看見他的短信，她能開心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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