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就像這個清晨,鬧鐘已經想過好幾遍,直到屬于周哲的專屬微信提示音響起,江雨綿才從床上爬起來。
他說:“早安。”
她一路上心情都很好。好像昨晚的傷痛不復存在了。周哲于她而言就是有這種魔力。
跳下公交車,聽見校園方向隱約傳來鈴聲,越走近越清晰。江雨綿腳步便越倒越快,最后跑起來,到門口處沒看仔細,撞在一個男生身上。
男生個子高,她的臉剛好埋進對方胸口,能清晰辨別對方身上散出淡淡的香皂味。江雨綿臉上一熱,退后兩步,抬頭,看清楚來人。
是路擇安。
她松了口氣,隨后注意到他微彎眼角,嘴巴略鼓憋著笑的樣子。她皺著眉喝他:“笑什么?好狗不擋道。”
此時鈴聲已經打完。起了陣風,門衛縮進保安室里。空蕩蕩的教學樓前只站著他們倆。兩人很默契的都沒穿羽絨服,路擇安站得筆挺,看不出冷。她卻已經凍得瑟瑟發抖。
“你跑步姿勢很好笑。”他忍不住咧開嘴角笑出聲來,江雨綿照例翻一個大大的白眼,踮著腳撞過他的肩膀朝樓里走。
“像只鴨子一樣!”他在她背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看見她哆哆嗦嗦的羸弱樣,故意找了最丑的生物形容她。
不出所料,江雨綿生起氣來。鵝蛋臉鼓著,像個河豚。她的五官都圓潤潤的,杏花眼、泛著紅潤的圓鼻頭、豐滿的果凍唇。
“長頸鹿!你嘔吐的時候是不是費死勁了!”他脖子長,還偏偏姓路。
“長頸鹿比鴨子好看——”路擇安揚著嘴角,一臉欠扁的模樣,江雨綿忍不住回頭追著他打。他四肢頎長,靈活的很,一路上樓跑到了班門口。
不湊巧,今天趙潔坐在講臺邊看早讀。路擇安推開門:“嘭”的一聲,全班都抬起頭,有人叫著:“誒呦,嚇死我了。”
目光洗禮惹得江雨綿陣陣不舒坦。他反倒一臉無所謂,就那么單肩挎包走進去,路過趙潔,嬉皮笑臉地說一句:“潔哥早上好。”
趙潔抬頭瞥他一眼,笑道:“下次早點,家那么近還能遲到,真是服了你了。”
轉眼又看見僵直身子立在門口的江雨綿,瞬間冷下面孔。質問的語調平直,沒什么溫度:“這兩周有一天按點到嗎?”
全班的目光還沒消退下去,眾人靜靜望著這么一出好戲。江雨綿臉頰漲得通紅,額前浮出一層薄汗。
“對不起,趙老師,明天開始不會了。”她聲音細細地、低低地,像求饒一樣。趙潔卻不放過她,冷著臉不說話。
“趙老師,我出去罰站。”江雨綿快窒息在這窄窄的教室中,來不及放包,就要往外退。這時室內響起一道聲音。
“是我害人家遲到的,我挨罰。”路擇安站起來,表情嚴肅,一雙深邃的眼平視前方,嘴唇呈一條平直的線。
班里不知道是誰先嗤笑一聲,打破了沉默,隨后都笑起來。比一場爆米花電影更身臨其境的戲碼上演,觀眾都興奮起來,拍著手起哄。不斷叫著“誒呦——”。
這時候趙潔拿起三角板往鐵講臺上一敲,聲音震得全班肅靜。她是真的著急,曾經那個該乖巧乖巧、該活潑活潑的江雨綿去哪了?剛開學那會,江雨綿半夜用微信問她物理題的時候,也不見遲到。
趙潔不知道,她不在她眼前活潑,只是因為失了底氣。這兩周,她受盡了各科老師的關心。她害怕他們看見她沒有變回來,害怕他們一張張失望的臉,仿佛她掉進什么深淵。
實際上,她只是想得到愛,彌補她十六年來缺失的、本該來自家庭的愛。她覺得,世界上不會有比周哲對她更好的人;她覺得,享受他的愛都是種需要小心翼翼的奢侈。
趙潔皺著眉怒斥路擇安:“少在這演英雄救美,你倆都出去站著。”
二人并肩靠在走廊墻上,半面大理石瓷磚硌著肩胛骨,隱約滲入涼意。
江雨綿先發制人,用氣聲說:“都怪你,死長頸鹿。”
“嘁,我主動請纓,你還罵我。有沒有點良心。”
江雨綿偏頭望他,這個角度能明顯看見他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以及上下滾動的喉結。路擇安感受到目光,勾著嘴角回視她:“被我帥到了吧?”
她剛想罵她不要臉,他的手便直直朝她眼前伸來,她一時愣住,僵站著。
臉上突然冒出一絲冰涼的觸感,回過神來,她意識到他的手正停留在她臉頰,連忙后退半步閃開。“你、你干什么?”說話的同時,她感覺到有絲絲縷縷的痛感滲入神經,于是瞬間明白了。
那個巴掌帶來的力道清清楚楚印在她臉上。她不想解釋,不想重新回憶那些。
所幸他沒問為什么,只淡淡一句:“疼不疼?”
她心里涌起不可名狀的情感。眼前的走廊空蕩蕩的,他的聲音像風一樣輕,卻惹得她鼻尖泛酸。
她憋著眼淚,一個勁搖頭,路擇安便明白了,這是他們倆的默契。
路擇安知道他們家的事,聽她講過,他也理解。他有兩個姐姐,都早早步入社會。
這時上課鈴響了,她吸下鼻子,迅速消失在他眼前。
午休時分,食堂里其他學生走完了,只有幾個穿長筒白膠皮靴的阿姨在拖地,鞋底摩擦瓷磚地板上的水跡,“吱扭吱扭”地響。
江雨綿和余野并肩坐在面窗的桌上。桌子夠高,余野雙腿在空中來回晃。江雨綿兩腳并攏踩在椅子上。
食堂在二樓,透過這扇窗能俯瞰整個操場。她倆經常看著男生打球,坐一個中午。
正對窗戶的那個球場里全是她們班的男生,此刻路擇安拿著球轉身過人。球點地、又回到他手里,然后右手略高,舉起球。他只穿一件灰色無帽衛衣,隨著動作袖管掉下去一截,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他視線追進籃筐,胳膊還保持那個姿勢。球場里一陣歡呼,他哥們楊浩上去跟他擊掌,他嘴角微彎。陽光穿過面頰,他皮膚白而干凈。
江雨綿看見這一幕,出了神。她想起第一次遇見周哲,他打球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那是個黃昏。五六個男生從學校西墻翻進來,個個沒有校服,拍著球走進操場,相對笑罵,嘴里時不時蹦出臟字。
任是江雨綿戴著耳機,也不免被叨擾。她本是覺得這會操場邊安靜,才坐在這背書。她心里估摸著這群男生是外校來借場的,看也沒看一眼,起身便往教學樓方向走。
風輕云淡的夏末,夕陽斜照,她背著光,踩著自己的長影子。
忽然感覺到背后有人拍她一下,她取下一邊耳機,聽見一道沉沉的男聲:“同學,你認識余野嗎?”
她回頭,耳機里鄧紫棋唱著“愛情的起點,都是最美的瞬間”。腦子空白一剎。她看見少年逆光而立,風吹起他頭頂幾縷發絲,瞬間被柔光染得金黃。他半仰著頭,目光斜向下看,那張臉叫她過目不忘。膚色很白,卻與路擇安白得不一樣,他是那種一看就太陽不曬雨不淋的矜貴。臉上骨感很重,五官里都是棱角,自帶難接觸的鋒利感。濃眉,單眼皮,鼻梁高,顴骨也高,下頜線和喉結都很明顯。
他眼神銳利,緊盯著她。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她心臟第一次跳得那么快。
江雨綿的時鐘走了很久,久到對面的人不耐煩了。蹙眉、舉起手在她眼前晃了兩下,耐著性子重復:“認識余野嗎,一米七五。高馬尾,”他對著頭頂比劃,見江雨綿仍是一臉呆滯,揪起她肩角的校服,示意她倆顏色一樣,“跟你一個年級。”
她這才有點反應,點著頭問:“什么事?”
這時那群人招呼他回去,他松開手,沖她扯起嘴角。“幫我叫她下來。”
那天她才知道,這是余野的竹馬——周哲。
江雨綿坐在臺階上,看余野混跡在五六個高大男生之間,細瘦的背影閃來閃去。她把球拋給周哲,周哲轉身扣籃,動作一氣呵成。她從日落西山坐到華燈初上,看到周哲一手抱著球,一手撩起短袖下擺擦汗,衣服下是結實的腹肌。他抬頭對上江雨綿直勾勾的眼,面上仍沒什么表情,說話吊兒郎當:“余野的姐們,認識一下。跟我們吃頓飯,我請。”
被余野聽見了,從背后狠狠一拍他臂窩里的籃球:“人家叫江雨綿。”他夾得緊,籃球蹭了下衣擺,沒掉。
江雨綿想起作家夏七夕描寫第一次喜歡的句子:我的青春仿佛因愛他而開始。
夏末、日落、操場、晚風……那天便是她青春的開始。
操場熱鬧的呼喊將她拉回現實,路擇安好像又進了三分,余野說:“他是不是沒有缺點?”
江雨綿把目光放遠:“怎么可能,他嘴就很欠啊。”
余野沉默。江雨綿望向她:馬尾高高立在頭頂。眉峰上挑,歐式大雙,睫毛濃密,鼻尖微翹。薄唇,不常笑。臉又尖又小,脖頸修長。整個人漂亮得危險又張揚。
食堂里的阿姨拖完地,二樓恍然變得空蕩。
余野仍是沒有把目光移開。過了很久,她看見路擇安攬起他的外套,匆匆往回跑,耳邊才流入上課鈴聲。
“走吧。”她淺嘆,從桌上跳下來,拉了把江雨綿。
放學時候,校園門口的小街才顯現出它的閉塞和擁擠。窄窄的人行道上,只有黑壓的、密不透風人墻。混著汗臭味、劣質香水味和一旁燒烤攤的膩味。好不容易沖出重圍,迎上摩托車尖細的鳴聲。乘自行車的人慘點,要推著車站著、時不時撥響車鈴,必要時再混入幾聲咒罵。水泄不通的街道,有嬰兒的叫嚷和哭泣,有小學生家長的一通詢問——“今天喝沒喝水”、“英文單詞都背過沒有”;有高中女生八卦而發出的激動的喊聲,有小攤喇叭放出的叫賣聲。當這一切的魚龍混雜嵌入夕陽里,就變得沒那么不堪入目,變得鮮活起來。
那個人雙手插在褲兜里,上身微向后傾。如同鶴立雞群。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完全不屬于這里。他的身上、骨子里,透出數不清的高傲和凌厲。
江雨綿覺得吃驚,他如夢般降臨。
“周哲!”她尖叫一聲,撞開人群朝他跑去。他張開雙臂,視線卻沒落在她身上。
他的眼直勾勾盯著江雨綿身后的余野,那眼神重得令她發抖,但余野絲毫沒有回避。
她不心虛,她什么都沒做錯。
接著她看見周哲緊緊抱著江雨綿,隔了很多行人,聽不清他在她耳邊說了什么。目光里盛著江雨綿半個側臉,她笑得眉眼彎彎,嬰兒肥的面頰上印滿紅暈。
余野頓時想到高一報道那天。
她和母親喬伊吵得不可開交,那時候她剛得知喬伊再婚,她忍不住掰開她的手指,想盡難聽的詞匯罵她。她說她隨便,說她物質。說她憧憬的藝術,不過是在鏡頭前扭扭屁股。
喬伊是模特,又高又瘦。她把t臺視作夢想,視作藝術,視作畢生所愿。她年輕、漂亮、信念堅定。
余野很愛她,她是她的唯一,她為她放下、忘記了許多。
但余野又極缺乏安全感,她怕自己的存在對于喬伊是抹不去、無法填補的缺憾。她擔心新的人、新的生活把喬伊的夢續上,她不想失去作為母親的喬伊。
吵到兩個漂亮女人都面紅耳赤,周圍堆滿嗤笑著看熱鬧的人時,陌生的女孩出現了。
她個子不高,穿著深藍色校服外套,長發用金屬鯊魚夾夾在腦后。臉上最打眼的是一對水靈的眸子,亮得通透。接著是彎月眉,嫩白嬌軟的皮膚,圓乎乎的鼻尖。
她朝她走來,拽著她的胳膊往校園里拉,不顧喬伊在背后尖叫。人群里議論紛紛。
最終她們在一間空教室前停下腳步。江雨綿的眼神清澈得像池水,她深深望進去,一層一層滑入池底,淚水禁不住溢出眼眶。江雨綿緊緊抱著她,她抽噎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江雨綿也鼻尖泛酸,聲線顫抖地說著:“我懂你,他們也這么對我。別難過,不是你的錯。”
余野是個外表堅強的人,她走在校外時眼角總掛著張牙舞爪的眼線、嘴上抹深色的口紅。她從未把軟肋主動揭出來,她驕傲、她永不低頭。
只是那天她遇見一個氣息相同的人。好比林奕含筆下的房思琪和劉怡婷,她們注定是鏡子、是靈魂上的雙胞胎。
后來她們了解關于彼此的一切,她們心照不宣。
余野看著周哲捻起江雨綿的下巴,微微低頭,面部線條便短暫的重合了。
他的眼始終越過人海凝望她。這時她心中便不可能沒有坦蕩以外的東西了。
她覺得自己似乎騙了江雨綿。心里翻騰過一場海嘯,然后植株瘋長起來,根部蜿蜒在土壤中,一直往里刺去。無法辨認是哪棵樹的根,也沒法鏟除那股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為什么背負這莫名的負罪感。
大概得從周哲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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