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丘西北，芽主山。

        大雨滂沱，本就不利于行軍作戰，此地更是出現了數十只獍妖與大量同行的魔物，再加上后援不至，饒是有熊最強的戰士們也漸覺吃力。

        為數眾多的妖魔已將他們漸漸包圍。

        一旁的黎青揮刃刺穿魔核，登覺手腕震麻，忍不住咒罵起來：“該死，怎么就是殺不盡！老子不會今天死在這吧！”

        浮谷啐了他一口，破口大罵道：“老子還有婆娘呢，臭嘴玩意兒，要死你自己死！”

        “專心對敵！”縉云掃視四周，將敵情收入眼中，忽而開口，“這些魔物似乎不再增加了。”

        他是饕餮部的戰神，在眾人心中有無上威望，此言一出，兩個戰士也都不再斗嘴。

        廝殺良久，縉云身上的血已將戰甲浸透。但他所受不過皮外傷，比傷勢更嚴重的是體力的耗竭，若是馳援不至而魔潮不減，恐怕后果會很棘手。

        揮劍斬下一只獍妖的頭顱，側身避過噴濺的鮮血，縉云忽地聽見身后有人驚慌地大喊起來：

        “這些畜生好像又要發動那種穿越空間的陣法了！”

        他略微側頭，余光瞥見藍色靈力攢聚成陣的光芒，瞬間瞳孔微放——

        就在獍妖發動陣法的剎那，一股極其強悍霸烈的巫之血鋪天蓋地而來，以摧枯拉朽之勢壓制了即將成型的陣咒。妖力凝聚又奔轉流散，退而未果，那些獍妖越發躁動，齊齊發出駭人的震天嘯聲。

        縉云心下一緊。

        “紅色靈力……”吉洪歡呼起來，“是巫之堂！一定是鬼師——”

        他話還未完，就被獍妖的血濺了滿臉。被一擊殺死的巨獸頹然倒下，成為魔潮中第一個缺口，有人影快速沖了進來，卻不是鬼師。那是個穿著打扮與時殊異、頭發短得像個罪奴的女人，手中握著一柄石質的短刀。

        見一行人都是戰士，她皺了皺眉，旋即毫不猶豫地轉頭揮刀應付起將注意力轉向自己的獍妖。縉云則當機立斷，再度帶領手下的戰士反攻魔流。

        那人的實力異常強悍，手無趁手之兵，卻極善戰斗，單憑一人便能斬殺為數眾多的獍妖。更重要的是，她的靈力幾乎不輸巫之堂的高階祭司，更在剎那之間便能阻絕獍妖發動穿越空間的法子。

        有這樣強勁的后援，戰局幾乎在瞬間便扭轉了風頭。一群人一鼓作氣，很快將魔流殺滅殆盡。

        經過了那樣激烈的戰斗，那個始終沖在最前邊的古怪女人如今幾乎也成了血人，頭發、臉、手、襤褸的衣服，都給獍妖的血浸透了。她隨便地抹去臉上淌著的粘稠液體，俯身把扎在獍妖尸體上的石刀□□。

        那柄磨損嚴重的石刀原本就不適合這種面對魔潮的戰斗，又使用的太久，終于“咯嘣”一下，在她手里斷成了兩節。她頓了一下，直接向身后一丟，半截棄刃“哐哐哐”地連著擊碎了三塊魔核，凄慘地落到了草叢里。

        經過了方才的并肩作戰，這些戰士們看這個陌生女人的目光都變得和善親切起來。

        匡勉離她最近，手忙腳亂從懷里掏出一張帕子遞給她，熱情道：

        “快擦擦吧！”

        見她搖了搖手示意不用，匡勉也不失望，又把帕子塞回懷里。緊接著他聽見她道：“你們不是芽主山附近的部族。”

        她說的是軒轅丘的語言，但聽不出來到底是哪個部族的口音，說話時不緊不慢，一點兒氣也不喘，像是根本沒有受到方才那場戰斗的影響，叫匡勉打心底敬佩又羨慕。

        其余的戰士也圍了過來。

        原先眾人都以為她是巫之堂的祭司，但她穿得窮破不堪，又不像祭司那樣單純使用術法戰斗，再配上她的口音，這個猜測就又被推翻了。

        “我們是軒轅丘的戰士，到這來是為了幫義渠部解決剛才那些怪物的。”浮谷十分欣賞地豎起大拇指，“你可真是夠強的，一個人就殺了那么多的獍妖和魔！”

        她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又看見走過來的縉云，才像是終于注意到這個人似的，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與其他的戰士不同，這個男人穿著戰甲，實力也最強，還是唯一一個懂得駕馭靈力的人——雖然這靈力只是為了加強揮劍時造成的攻擊，并不用于術法。他背上的劍雖然濺了血，但不難看出原狀，她隱約還記得自己當年曾在西陵的那位鑄劍人手中見過這柄劍。

        “……巫之血。”她沉思了一下，忽然問，“你是西陵人？”

        縉云還未應答，黎青率先自豪道：“縉云大人可是我們有熊最強的戰士，才不是西陵人！”

        放眼整個軒轅丘，不了解縉云的人或許很多，可不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恐怕找不出幾個。縉云的巫之血來自于母族玳族，黎青原以為報出名字她便會恍然大悟，然而她卻沒什么反應，看起來只是將縉云當做了為有熊做事的西陵人。

        縉云道：“你是誰。”

        “云野過客。”她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很快又提起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是從西北面過來的，那兒有個池子，你們應該到那里采過水。那個池子上有個陣法，魔物就是從那兒源源不斷來到人間的，不過現在已被我毀了。若是你們再遇見有靈力波動的水潭，就把陣法毀掉。”

        雖然說的是“你們”，卻很明顯是在對縉云囑咐。

        縉云點了點頭，又忽然發現她的眼睛是暗紅色的，便道：“你也有巫之血，而且不弱。”

        能夠激起巫之血的人，眼睛總是要比尋常人偏紅，譬如西陵巫之堂那群靈力強盛的祭司，而其中作為佼佼者的巫炤更是擁有一雙赤紅的眼睛。具備巫之血的不只有西陵巫之堂和玳族這兩大分支，或許還有其他未被軒轅丘人所知的遺族。他并不覺得她是軒轅丘的人，如果真有這號人物，恐怕早就已經身居要職，不可能以這種面貌出現在這種地方。

        她點了點頭，轉身便要離去。

        “等等。”縉云叫住她，“你幫了我們，無論是糧食還是武器，軒轅丘都能給你。”

        這個人很強，如果不能為軒轅丘所用，那未免也太過可惜。

        浮谷也連忙點頭應和：“是啊，你可以和我們回軒轅丘。像你這樣強的人，姬軒轅大人一定會重用你的！”

        “急義在前而行之，豈為逐名貪利？”她灑然一笑，連頭也沒回，旋即高歌而去，“金印錦衣，于我何如？盛業不朽，于我何如？”

        戰士們聽不大懂她在說什么，都一臉茫然地撓了撓頭，縉云卻已經領會她的意思。

        待她走出一大段距離，縉云向素來腳快又會說話的攫剟揮了揮手，示意他跟上去。攫剟立刻會意，行了個禮便離開隊伍。

        剩下的人不便將離隊的人丟下，便在不遠的地方尋了一處干凈的水源駐扎休息。然而一行人還未坐下多久，苦著臉的攫剟卻又匆匆折返。

        “縉云大人，屬下失職。”他愧疚地行了個禮，“不過四五里，我就跟丟了。”

        縉云對此并不意外，只是點了點頭，道：“知道了，再休息一會兒，回有熊吧。”

        “是。”

        回到有熊之后，縉云便將此行前后悉數回報給了姬軒轅。

        得知水鏡陣法之事，姬軒轅神色一肅：“這倒的確是個靠譜的猜想。”

        他揮了揮手，命人傳令多加關注周遭水域的跡象后，又道：“這樣的奇人竟然沒于蓬草之間，落魄潦倒，實在是樁憾事。你竟然沒有叫她到軒轅丘來？”

        “我告訴她有熊有糧食和武器，但她并不在意。”縉云淡淡道，“我讓攫剟去打探她的去向，但攫剟跟丟了。”

        姬軒轅不覺一怔。默然良久，他嘆息道：“不慕榮祿，仗義而去，這大概是個恥居濁世的高士吧。”

        話是這么說，可姬軒轅的表情還是很沉痛。消沉片刻，他又揮揮手，叫縉云退下了。

        縉云從大殿里走出來，看見好友正站在不遠處，不覺心情輕快，慢慢走上前去。

        “你來了。”他輕聲喚。

        在他從大殿中出來時，巫炤便已察覺到了。他閉著眼睛，卻像在俯覽腳下的整個有熊。

        “我聽聞你在義渠部有些奇遇？”巫炤淡聲道。

        “……倒也算不上奇遇，只是當時有個很強的人出手相助。”縉云道，“她的靈力不弱，武技也異常過人。”

        “難得有人能被你稱贊。如此奇人，你竟然沒有將他留下？”

        “你怎么與姬軒轅問一樣的話？”縉云略微揚唇，“我問過她了，但此人不求回報，又離開了。”

        巫炤對此并沒有很大的興趣：“天地廣博，異人多出，也不足為奇。”

        “嗯。”

        過了一會兒，巫炤道：“三日前，古潞的鴈鷹使來報，說是數日前曾有疑似懷彧的人到過南池，但不知真假。”

        “嫘祖不是不許你用鴈鷹通知四境么？”縉云挑了挑眉。

        懷彧離去的舉措被西陵與巫之堂定義為背叛，出于種種考量，嫘祖并不想大張旗鼓地尋找懷彧，因此在當初巫炤試圖以鴈鷹廣昭四境前阻止了他。但縉云知道他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那個人，也并不像其他人那樣認為懷彧是個叛徒。

        縉云對懷彧這個人的印象，通常來自于巫炤的寥寥數語與已然變味的夸張流言，盡管懷彧唯一一次到有熊時他曾因為在遠處尋找巫炤時瞥見過她，但這么多年過去，縉云早已忘卻了她的長相，只隱約有個長發與服飾講究的印象。

        平心而論，他并不是那種沒有判斷尺度的人，但單看巫炤的描述，真的很難不讓人懷疑兩人的友情是怎么發展來的——畢竟聽起來懷彧像是一個瘋狂而缺乏感情的強者，她似乎從來沒有為巫炤做過任何付出，除了在巫之堂中只與他多說幾句話——或許也有巫炤重視她卻無法理解她的原因在，這就導致了敘述的偏差。

        但縉云并太不關心這種細節。

        “彧對古潞意義非凡，不必要求，他們也會關注她的行蹤。”巫炤道，“若這消息可信，她大約會來軒轅丘走走，你若遇見了疑似她的人，及時告訴我。”

        “好。”縉云點了點頭。

        即便巫炤說過，懷彧是那種只要不愿就無人能找到她的人，但縉云隱隱覺得：如果懷彧真如巫炤所說的那樣狂放不羈又孤高強悍，那恐怕到哪兒都會引起他人的注目，正如她曾經在古潞與西陵所征服諸多小族時所表現的那樣。

        縉云其實并不像巫炤那樣樂觀地深信這個朋友還活著。

        但他也清楚，自己所要做的，就只是幫助巫炤留意懷彧，只要如此便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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