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翌日,辰時一刻。
已日上三竿,長樂宮四處透亮,燭火早早被宮人撤下,唯龍床一處無光,繡著雙龍搶珠的床帳垂落下,四角各懸掛著一拳頭大小,圓潤透亮的明珠,將床裹得嚴嚴實實,床帳皆由蜀錦所制,密不透光,縱然天光大亮,帳子里仍然猶如黑夜一般。
小皇帝賴床長樂宮中人早就司空見慣,兩個月來日日幾乎都是如此,早在起來才是天底下最最稀罕之事,況且他性子不好,且聽不得勸,自然沒有宮人敢冒著圣心不悅的風險叫皇帝起床。
青靄在床邊站得忐忑,手幾次抬起送到床邊又放下。
今時不同往日,那位先生風儀如此出眾,卻半點不顯盛氣凌人,遍觀朝中,唯有謝明月一人而已。
小皇帝平日對幾位先生使性子便也罷了,謝明月豈是能輕易開罪的人?
青靄猶豫再三,終究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陛下,已辰時一刻了。”
李成綺睡覺不喜歡宮人守夜,他此刻沒起,宮人大多在庭院中,唯有幾個親近侍從長隨,在殿中等候小皇帝醒來吩咐。
他將頭深陷在被褥中,含糊道:“孤知道了。”
李成綺從來睡得不晚,起得極早,今日尚未雞鳴便睜開眼,欲喚人來,想了想便停住,又仰躺回床上。
他的聲音半點睡意都無,“青靄,孤無事可做,衣食無憂,這樣早喚孤做什么?”這話似是抱怨,又似是玩笑,不知是不是青靄多想,只覺其中深意頗多,竟是在暗中表達對謝明月弄權的不滿一般。
青靄心驚,硬著頭皮說:“陛下,您今日還要去御書房聽講。”
李成綺抬頭,伸手按了按腫痛的額角,“孤今日不想去。”
青靄內心焦急,但既無勸李成綺的理由,更無勸李成綺的身份,還怕直接說出這位先生是誰,更引得小皇帝逆反,一時兩難。
“你找人去通傳先生一聲,就說孤……”李成綺隨口道:“就說孤今日身上不適,實在動彈不得,但請先生放心,該讀的書孤都會讀,不荒廢學業一日。”
青靄只得道:“是。”
腳步聲漸漸遠去。
李成綺仰躺著,半塊被子搭在小腹上。
甫一睜開眼,李成綺便忍不住伸手去摸床桌上的奏折,摸來摸去只摸到副忘記收拾的筷子。
他拿起,在眼前一晃。
雪亮亮的銀筷,尾端鑲嵌象牙,因時間不久,象牙還未泛黃。
李成綺意興闌珊,隨手將筷子拋回桌上。
枕邊還壓著謝澈小侯爺送來的話本,李成綺嫌帳內看書傷眼,摸到了也沒翻開,直挺挺地躺著,十分無趣索然。
蕭蕭見青靄領命出去,知小皇帝已醒了,走到床前輕聲問道:“陛下,可要梳洗嗎?”
“不必。”帳內回答道。
外面雖不時有腳步聲,卻半點不顯忙亂,李成綺無聊地躺在床上,學著當日那位女官的樣子擺弄頭發玩,他醒來有一個多時辰還未用早膳,胃里已有些酸疼,卻又不愿未洗漱用膳。
蕭蕭的聲音在帳外響起,頗有些躊躇,“陛下,有……有太醫來為您診脈了。”她不著痕跡地瞥了眼這位姿儀出眾,眸光溫和柔軟的男人,他沒穿官服,未帶藥箱,偏偏詢問的是皇帝身體狀況,出入內宮如同出入自家宅院般自若。
李成綺長眉一揚,唇角微微翹起,流露出的笑容不知道是苦笑還是冷笑,最后他鬧脾氣的孩子一般,把手腕往帳子外一送,嘀咕道:“又是誰去告訴太后了?”
一只手從帳中簌簌露出。
這只手凝脂一般地細膩潔白,沒有經歷過霜雪苦楚,指尖還存著淺淺的粉,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隱隱透出些珠玉似的光澤。
手腕細白,就顯得血管格外青,青白交接,脆弱得幾乎有點可憐。
小孩還未長開,好像極輕易就能圈住他的手腕,將他禁錮住。
李成綺趴在床上,由著外面的人為自己診脈,故意放輕聲音,虛弱地問;“孤的身體如何?不論有礙無礙,都不必稟告太后和舅舅,母舅已為孤殫精竭慮,孤不忍再因小事使太后和舅舅煩心。”
手指在他的手腕上輕輕劃過。
冷冰冰的觸感讓李成綺不由得一顫,不像是被人碰到了肌膚,反而像是被蛇貼身游走,微妙的溫度叫人頭皮發麻,冷的他險些將手收回去。
他怕冷怕的厲害,手腕還未縮回,便被那人握住了。
原本只是觸碰,變本加厲地環住了整個手腕,蛇似的緩緩收緊。
先生手指修長,輕易就將少年皇帝的手腕攥在手中,他用力不大,但十分刁鉆古怪,一時竟然掙脫不開,骨節分明的手指環在腕上,骨肉緊緊貼合著,怪異得叫在旁邊站著的蕭蕭雙頰泛紅。
李成綺一時沒拽回來,“放肆!”他脫口而出,不全因后者失禮,只是他動作中透出的不容反抗令李成綺十分不適。
不容反抗,不容拒絕,一意孤行又令李成綺無可奈何。
當久了皇帝的人,從來都高高在上頤指氣使,而今重活一回,亦少有人敢迫使他行事。
只有……
少年聲音稚嫩,不比成年男子低沉,卻無端令人感受到了帝王威懾,蕭蕭一顫,只覺得小皇帝今日比先前隨意踢打宮人時暴虐的樣子更懾人。
對方的動作并沒有隨著他的呵斥停下,他側身,一手握著成綺的手腕,一手搭上脈搏。
“先生,”蕭蕭失色,阻止的話還未說出口,床帳驟然從里面掀開。
小皇帝面無表情地坐著,眼中氤氳著怒意。
完了。她恐懼地想。
小皇帝發怒的樣子仍歷歷在目,她忍不住發抖。
先生抬眼,清亮的眼中倒映著發怒的小皇帝,他面色不改,柔和地喚了聲:“陛下。”
手腕還攥在他手中。
雖在意料之中,他本就燃起的心火卻頃刻間被澆了油。
謝卿,居然是你。
果然是你。
只有謝明月。
“先生。”出于尊師重道,那些怒意頃刻間無影無蹤,好像從來都沒在少年人的眼睛里出現過一樣,小皇帝黑白分明的眼中反而流露出幾分心虛,他低著頭,似乎想把腦袋插進敞開的領口里。
更為濃烈的怒意一閃而逝,換上的是尷尬討巧的笑容。
就算小皇帝再怎么混不吝,被自己老師抓到裝病心里還有二三愧疚,“先生怎么來了?”他訕訕地問。
“陛下身體無礙,”謝明月似乎什么都沒有看到一般,他嗓音溫柔,全然沒有責怪的意思,卻叫問心有愧的人聽得更無顏羞愧,“雖是酷暑,冰卻要少吃,傷了脾胃就不好了。”
他語調娓娓,聽得他說話莫名地就將心靜了下來。
他如此體貼地關心著李成綺的身體,然而卻告訴李成綺一個明晃晃的現實。
李成綺臉上的笑容差點沒維持住。
謝明月是在告訴他,他的一舉一動,謝明月清楚無比。
他死不過兩年,內宮就成了個篩子。
李成綺抬頭與謝明月對視,對方不退不避,朝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那種從尾骨中升起的惡寒讓李成綺深深后悔。
后悔自己死的時候,沒命謝明月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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