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軒看向昏睡著的阿旭，阿旭自迅速衰弱臥床以來，昏睡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也越來越長。雖然他把自己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藥材全都搬了出來，但阿旭還是眼睛可見的速度衰竭下來。
　　阿旭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哪還有往常那種清秀活潑的樣子。
　　阿旭得的是新兵，即使想老太醫說的那樣可以恢復，但哪有那么容易。
　　東方軒痛苦得不能自已。
　　在東方軒去安城之前就因為阿旭來月事沒有碰她了，而自阿旭在宮中出來之后，東方軒也已經又很久沒有和她云雨，僅僅是環抱著阿旭就已經讓她驚得咬碎牙齒，東方軒舍不得讓她在受委屈，便由著她，自己去住了偏房。
　　這時候，卻知道她懷了孕。
　　東方軒一直不想正視的事情，終于在聽到老太醫向他道喜的瞬間，展開在他面前，迫使他面對冷酷的事實。
　　按照阿旭懷孕的時長來看，是在他出發去安城而阿旭被騙進宮中之后懷上孩子的。
　　除了那個人，還有誰、還有誰能做出這種事！
　　東方軒緊緊握著拳，指甲深陷進手掌心，他想尖叫，他想嘶吼。為什么，父親為什么要這么對他……
　　他因強忍著不讓自己發狂，渾身顫抖著。
　　還不到時機，還不到時機……
　　如果現在做出些什么動作，一切都功虧一簣了。
　　可是，阿旭，可憐的阿旭，就這樣被他拉進和自己父親的爭斗中。
　　虧得自己還天真的意味父親就不會對阿旭出手……
　　他恨父親。
　　更恨自己。
　　現在還不到時機……
　　自己為什么這么無能……
　　阿旭，阿旭……
　　自己該怎么做才好？！
　　東方軒的目光中露出一抹癲狂，想法已經喃喃著溢出口，他卻毫無自覺。
　　他張著嘴粗喘著，下意識的看向阿旭，阿旭也正睜著大眼睛呆呆的望著他。
　　然后阿旭輕輕探出手來，撫上東方軒的臉。
　　東方軒的臉上都是淚。
　　那一夜，東方軒和阿旭緊緊擁抱著，無聲的哭了一整夜。
　　雖然東方軒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現實，但第二天早上，還是安排人端來一碗墮胎藥。
　　無論以后要如何怎么走下去，在東方軒的腦海里，暫時還沒有“死”這個選項。在向父親宣誓的那天，他也向自己宣誓，更殘酷的事他都見識過，也都忍耐過來了，無論還會發生什么事情都必須活下去，死了就全都完了。
　　一直到現在，東方軒也沒有過哪怕一絲嫌棄阿旭的想法，因為他知道，在這件事里，只有阿旭才是最無辜的。他的父親是確確實實的罪魁禍首，而他自己也當了無形的幕后推手。非要比起來，自己還是那個更腌臜的人啊。
　　這碗墮胎藥不是為了墮去污穢的罪證，而是東方軒想要和阿旭一起墮向深淵而發出的邀請。
　　阿旭想也沒想，問也沒問，從東方軒手中接過碗就全部喝了下去。
　　入夜前，藥效終于發作了。阿旭捂著肚子在地上痛苦的打滾翻騰，裙下的血流了一地。東方軒特意請來的女醫官和穩婆還有侍從婢女忙碌了整整一夜。
　　從頭到尾，東方軒木愣愣的坐在一旁緊緊抓著阿旭的手不肯松開，其他人無奈，也只能隨他去。
　　怎么做都是錯……
　　阿旭的身子更弱了，神智卻恢復了不少，說話還不利索，東方軒和她說話的時候，她表現的也不再像個嬰兒，有時也會用紙筆做些簡單交流。
　　東方軒很高興，但是看著阿旭一直沒能豐腴起來的溫柔的笑臉，心底又有隱約卻激烈的不安。那不安從何而來，他抓不到，更不敢細想。
　　那之后東方軒又從偏房搬回來，就近看顧阿旭，他心里還好受一些。
　　東方軒給阿旭掖好被角，和衣躺在阿旭旁邊，蜷縮著，經常一晚晚睜著眼睛。
　　東方凱在東方軒去宮中接回阿旭的第二天就下了一道圣旨，給了東方軒一個閑差，特許他暫時不用進宮。倒是也免去了東方軒在這種情況下還要進宮應酬的麻煩。
　　接連幾個月來的重擊與疲憊讓他在這一夜很快就睡著了，但極不安穩。他已經很長很長時間，長到好像一輩子那么長沒有睡得安穩過了。
　　他好像又看見了母親向他爬過來時的空洞眼眶、小姨母揮劍砍向他時的瘋狂嘶喊、外公一家滾到他腳邊的頭顱上的無聲吶喊。
　　還有，父親看向他時，似怒似笑，似嘲諷似憎恨的殘忍表情。
　　他胡亂的呻吟著呼喊著，終于在夢中醒來。
　　不行，不能吵到阿旭……
　　他下意識的伸手想觸碰一下阿旭，但是旁邊的被子里空蕩蕩的，趕緊扭頭看向身邊。
　　空的。阿旭不在。
　　他愣神片刻，有些慌亂起來。
　　天還沒亮，透過窗戶縫隙，屋里的一切都隱隱綽綽。但是，在東方軒翻身坐起來準備下床的時候，他還是看見了，看見了在半空中靜靜垂下的赤裸的雙足。
　　是東方軒熟悉的阿旭的腳。
　　阿旭最終還是選擇了和東方軒的小姨母一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東方軒站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向阿旭，在她旁邊的小桌上看到了她留下來的遺書。說是遺書，只有被筆擱輕輕壓住的薄薄一張紙。
　　對不起。
　　那張薄紙上只有這三個字。
　　但是已經足夠東方軒知道阿旭的心思。
　　對不起，她不想讓他因為她而絕望。
　　對不起，她已經沒有辦法再陪他走下去了。
　　對不起……
　　東方軒拿著薄紙，木然地看著紙上的字。喉嚨微腥，一口血噴在紙上。
　　第二天，當下人們進來的時候，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阿旭還掛在房梁上。東方軒半跪半坐的坐在阿旭腳邊，雙手緊緊抱著阿旭垂下的腿，臉則貼在那雙赤裸的足上，眼神空洞，臉色蒼白，嘴角還淌著一絲已經干涸的血跡。
　　微弱的晨光從窗縫中照進來，東方軒和阿旭幾乎黏成一體。
　　下人們慌亂著驚叫著，跑上前來探過東方軒的鼻息，幾個人強行把東方旭的手從阿旭身上扯開。
　　東方軒失神落魄，受了風寒，一躺就是半個月。
　　阿旭的死只能對外宣稱，阿旭因無意中受了驚嚇而身體虛弱，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也留不得，一時想不開就自殺了。
　　東方軒是太子，自有人管著阿旭的葬禮事務，其他事情都好說，只在裝棺前又刻意來回過一次話。東方軒親手選了一些阿旭平常鐘愛的小物件給阿旭添棺。
　　停棺時，東方軒被下人攙著，踉踉蹌蹌的來到棺材前，不顧阻攔，最后一次摸著阿旭的臉。
　　因為有專人收拾過，阿旭除了皮膚青腫，倒也沒有什么惡相。只是，觸手冰涼。
　　阿旭，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才對。
　　阿旭，我不是好人，從來都不是。我明明都知道的，卻還是自私的把你卷進來。我現在告訴你了，你還會覺得我是好人嗎？
　　阿旭，我是幫兇，凌虐你的那個人的幫兇啊……
　　阿旭，你的眼光還真是差，差極了……連我的眼睛里只有黑暗，都看不出來……
　　阿旭，你放心，我這種人注定永不得超生，下輩子你不會再遇到我這種人了。
　　阿旭，阿旭……
　　東方軒讓婢女拿剪刀，婢女有些惶恐，不知道他這是何意，東方軒喃喃著“你們放心，現在還不是時候”，雖然沒人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還是呈上了一把小剪刀。東方軒接過剪刀，撩起阿旭的頭發小心的剪下一縷，用絲繩系好放進一個小袋子里，把小袋子揣進自己懷里。又剪下自己的一縷發系好，放在阿旭的頭旁邊。
　　阿旭，結發為夫妻，你我的頭發就不結了，就只當留個念想吧。
　　下人們沒有幾個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只道是東方軒和阿旭夫人恩愛之類，云云。
　　因為阿旭的品級不高，上不得皇室的家譜玉牒，葬禮也不是很隆重，但東方軒帶病在葬禮上露了一面，還是給了阿旭家無上榮光。
　　之后的晚上，東方軒依然睡在阿旭的房中。
　　雖然不知道東方凱的具體意圖，但到底又發生了章心語的事情。
　　在一些大臣眼中，太子的吊兒郎當、不求上進，以及太子府內務的混亂都與太子沒有正式納妃有關。
　　如果東方軒早早納妃，又怎么會由阿旭這種寒門小戶女子主持太子府中饋？
　　又怎么會險些被阿旭這種低品階的妾侍生下庶出的皇長孫？
　　簡直是胡鬧。
　　一般人在這種年齡早就妻妾成群，皇孫沒有十個八個也得有三個五個了。
　　而且，太子也老大不小了，可是卻一直一副不開竅的樣子，東方凱說一句他就做一句，不說就不做。這種太子以后又該怎樣登基為帝？有個女人在身邊嘮叨嘮叨、管教管教，何以就成了這樣。
　　母妃死得早就是這幅德行。
　　于是奏請太子納妃的上書一封封的王宮里送。
　　沒人知道東方凱看到這些奏折的當時想了些什么，總之，幾個月后，這件事得到了皇帝的同意。東方凱還把距離皇宮很近的一座宅院作為太子府賜給了東方軒，讓東方軒在正式納妃之后就住進這里。
　　東方軒本就無意娶妻納妾，阿旭的事情之后更加心如死水，但他拗不過皇室成員以及大臣們，更拗不過自己的父親，終究還是在來年的春天舉行了正式的冊妃大典。
　　章心語是由皇室選出來的正式的太子妃，家世好，舉止佳，樣貌漂亮又溫婉。
　　可是東方軒對她卻無法生出阿旭那時一樣的喜愛與依賴，這可是父親親手批準的太子妃，誰知道他還想做什么還能做什么。他對章心語有些同情，同情她被挑選進這個黑暗的旋渦，但也僅僅是同情了。
　　大部分時間，二人之間只能算得上相敬如“冰”。
　　東方軒和章心語的夫妻房事也是潦潦草草，如果一年半載內生不出個皇子皇孫，耳朵別想心靜。和章心語培養感情對現在的東方軒來說，實在是浪費時間，東方軒覺得，他還有很多事一定要加緊進行，一旦因為生孩子這種無關緊要的瑣事再被多事的大臣們盯上，他想保留些秘密就都做不到了。
　　章心語在最初的時候，對東方軒還是很有好感的。東方軒名聲不佳，但為人老實不花心，太子府里沒有成群結隊亂七八糟的姬妾需要煩心，內務上是有些混亂但也并不棘手，拿到主持中饋的小牌子沒多久，就都服服帖帖了。
　　但章心語到底是出身官宦世家，雖然不能稱之為聰明絕頂，但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她成為東方軒的太子妃入住太子府沒多久，就察覺到一些端倪。
　　她畢竟是太子妃，以她的身份自然能比阿旭得知更多的消息，她入宮請安沒幾次就通過東方父子的相處察覺到了他倆之間的暗流涌動，她雖然待字閨中時就聽說過一些東方父子間的傳聞，但到底不像親眼見證這般明顯。隨著進宮次數增多，和宮內皇妃大臣命婦交往頻繁，能察覺到的零散信息也就越來越多。
　　章心語一直思索著這些消息，開始懷疑，東方凱是不是想要廢黜東方軒做太子。
　　越懷疑越想，越想就越對東方凱的一些小動作更懷疑。
　　這種事情怎么好跟別人說，所以，章心語便在家人來探望她或者她回家省親的時候先和她的父母提起。她的父母自然也聽過廢太子的傳聞，不過他們還是認為，雖然傳聞說的頭頭是道，但東方軒畢竟也做了這么多年太子，東方凱好歹也有其他更精明能干的兒女，如果東方凱真的有意廢黜太子，應該也不至于拖這般久。然后還對她千叮嚀萬囑咐，莫要聽信傳聞，莫要亂說話。
　　章心語也沒有他法，就開始轉而從東方軒這里下手，想探聽一下東方軒的想法，結果，不管如何暗示，東方軒都不打算接這個話茬。
　　而且，章心語覺得，從東方軒的態度和話音來看，他根本就對自己是不是太子這件事毫不在意！
　　她的懷疑也就越發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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