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搶酒
寧扶疏今日不曾梳妝打扮,素衣起身。
年輕天子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扶住她肩膀,將人按回椅子上:“昨日的事朕都聽說了,皇姐快些坐下。”
十四五歲的少年五官尚未成熟長開,瞧見席面四十七道珍饈,寧常雁那雙和寧扶疏生得有五分相似的眼眸頓時閃爍出微光,欣喜顯露于眉宇間,龍袍加身也沒能撐起他威儀肅穆。
“朕就知道這個時辰來尋皇姐定能蹭上飯。”
琳絮自覺下去添置御用碗筷。
寧扶疏喚住她:“讓廚房再補上一道御膳。”
楚朝食有定法,九五帝王每頓飯需布四十八道膳,太后皇后布四十二道,皇子公主及親王布三十六道,郡王郡主及國公不可超過三十道。再往下,品階越低,每次用膳最多可上的菜品數越少。
到了寧扶疏這里,長公主屬第三等,席面上理應不能超過三十六道菜。
但森嚴冰冷的禮法抵不過寧常雁敬重長姐,特允準朝歌長公主越皇太后禮制,在君王四十八道膳食的基礎上減一道,意寓萬人之上,位同副君。
歸根結底,是由于先帝和先皇后雙雙西去得早,朝歌長公主又自小才思敏捷,不輸于男子更勝過男子。寧常雁幼時便很是崇拜這位長姐,總愛跟在寧扶疏的儀仗后頭跑。
說一句他是被寧扶疏教導帶大的也不為過。
以至如今十二冕旒為冠,肩膀扛著天下重擔,在寧扶疏面前仍舊像個依賴姐姐的小孩兒。
這晌,寧常雁舀了勺用一百朵芙蓉花制成的雪霽羹,說道:“今日早朝皇姐不在,許多事朕都拿不下主意。”
“尤其是六部官員選授的名單,宋丞非說宜早不宜遲,這事兒拖不得。連舅父這回也跟宋丞站在了一邊兒,朕被他們逼得沒辦法,只能依照內閣呈上來的建議當朝頒布圣旨。”
“皇姐你快幫朕瞧瞧,這里頭有沒有不合適的人選。”他抬手示意黃世恭將名單遞給寧扶疏,“朕壓根沒接觸過這些人,事先也沒拿到皇姐的折子作參照,朕好怕自己被他們唬得辦了糊涂事。”
寧常雁嘴角微微下掛,愁云聚蘊眉間,面對朝臣時生硬端出的龍威頃刻間蕩然無存。
加蓋玉璽的圣旨已然傳下去,此時寧扶疏拿在手中的,是寧常雁自個兒謄抄的名單。
姐弟二人的字跡有七八分相似,寧扶疏猶如看自己的筆墨般,目光快速掃過上頭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大體和內閣最初呈于她手中的名單差不多。
寧扶疏將欲把本子交給黃歸年收著,想說基本無甚問題,突然,視線被最末尾的名字吸引去注意力。
“這個姜昱……”她蹙了蹙眉,“我記得他在吏部筆考問試中的成績名列倒數,為何也授了官職?”
寧扶疏今日早朝因病告假,折子沒能遞至金鑾殿,她私心認為可堪重任的幾個親信便無人提攜,落了榜。
這個姜昱無所不用其極地求到她面前,為的,就是借長公主權勢謀私。可寧扶疏此番并未幫他們出力,姜昱的名字不該在授官名單上才對。
“他呀,是舅父極力舉薦的。”寧常雁看向寧扶疏手指的位置,把早朝議事全盤托出,“朕原本也和皇姐一樣奇怪,但舅父偏說此人辦事認真,赤子之心,向朕求了個恩典給他。”
“皇姐這么問,是覺得此人不妥嗎?”
“確實不妥。”
六部乃朝堂的中流砥柱,每個位置都至關重要,卻進了姜昱這一顆老鼠屎。
寧扶疏若有所思,她遲早尋錯處把人摘掉。
這是于公。
而于私,她也斷然容不下姜昱。
如今朝堂局勢,除卻唯寧扶疏馬首是瞻的長公主黨外,還有兩派人。
一是以宋丞相為首的中立派,不偏不倚。
二則是太尉趙參堂,他雖然和寧氏姐弟沾著點血緣關系,但卻自成一黨,近幾年與長公主黨的摩擦逐漸增多。
姜昱能得趙太尉擔保舉薦,究竟是誰的人,不言而喻。只怕他看似投其所好送給寧扶疏兩名美少年,實則是幫趙參堂往長公主府安插眼線。
照著這個思路剝絲抽繭,寧扶疏昨日忽犯病酒之癥也就有了解釋。
她并非偶遇顧欽辭才被拖延時間,而是趙參堂料準熙平侯腦筋直,滿腹謀略都用在了排兵布陣上,反而對金陵官場的彎彎繞繞一竅不通,遂派出姜昱算計之。
一招棋害得寧扶疏病酒無法臨朝,緊接著趙參堂順勢借宋丞這陣東風,當朝敲定授官名單。
如此,新上任的六部官員中多了趙參堂的親信,而費盡心力肅清超綱的寧扶疏卻什么都沒撈著。
寧扶疏對著滿桌珍饈玉食突然胃口盡失,她那位舅父,真是好得很。
這是徹底和她撕破臉皮,兩黨對立了。
下垂的衣袖驀地被扯了扯,寧扶疏轉頭看見寧常雁正打量著她的神情,應是看出了她情緒不佳,抿唇道:“皇姐別惱,一個七品官的位置而已,朕過幾日就以御前失儀為由摘了他的烏紗帽,絕不讓他晃到皇姐面前礙眼。”
寧扶疏輕笑:“阿雁自己也說了,區區七品官而已,他還礙不到本宮的眼。”
“皇姐說的是!”寧常雁應和點頭,又道,“對了,今朝還有一件上奏的事,需要皇姐親自拿主意。”
“有關皇姐下個月的生辰。”
寧扶疏對這事兒其實沒太大想法,昨日一群官員邀她赴宴時提出游船州郡的方案,被寧扶疏當場呵斥駁回。過個生日罷了,屬實沒必要勞民傷財。
她此時道:“一切從簡即可。”
“那便和往年一樣,朕在宮中備下家宴。”寧常雁眸子黑亮,“咱們一家人過。”
寧扶疏沒有異議,淡笑說好。
小皇帝御書房的桌案上還堆積著大摞奏折沒看,他又關心了幾句寧扶疏的身體,而后起駕回宮。盤繡金龍的錦靴跨過門檻時,倏爾想起什么,他回過頭特地提了一嘴顧欽辭。
既是家宴,長公主駙馬也理應出席。
否則被人看了公主與駙馬感情不睦的笑話,又該嚼少年天子忌憚功臣武將的舌根,有損皇家聲譽。
寧扶疏忽然很想替顧老將軍和顧欽辭辯駁兩句,顧家以報君黃金臺上意為家規,心懷天下蒼生,他們不會反。可話到唇邊,復又被她咽回肚皮。
這話講出來,寧常雁對顧家三十萬兵馬大權的疑心能打消多少,她沒法保證。
但她知道,無論如何,顧欽辭都只能做個閑散駙馬,再無回北地領兵的可能。
說與不說,無甚差別。
燎沉香,消溽暑,明月別枝催著殘夏蟬鳴。清風半夜黯星明滅,殘云間三兩點細雨淅然,落下秋嵐薄霧溟濛。
熬過燥熱酷暑,芙蓉謝敗、蓮子芯黃。到了朝歌長公主生辰那日,瑯云和琳絮伺候寧扶疏換上宮里尚服局新制的華服,胭脂紅刻絲繡海棠云錦留仙裙打底,外披月白蘇紗滾金邊曳地廣袖長衫。
待梳妝打扮完畢,寧扶疏瞧了眼窗外陽光穿透厚重云層,光線稍顯昏暗,但距離宮宴開席的時辰尚早。
她稍加琢磨,命黃歸年備車去熙平侯府。
邀熙平侯赴長公主生辰宴的請帖半個月前就送到了侯府上,并且由黃歸年親自遞進顧欽辭手中。
但收到請柬是一碼事,顧欽辭會不會來是另外一碼事。寧扶疏沒信心打這趟包票,與其讓顧欽辭放了滿席皇親貴胄的鴿子,不如她費些心力親自來侯府接人。
馬車行進杏花巷,一陣秋風乍起,吹落誰家探出墻頭的燦金桂花墜滿地,自清晨就烏云密布的天空飄起雨點。
侯府門扉敞開,玄衣銀冠的男子緩步走入寧扶疏眼簾。
倒是挺巧,恰好遇見顧欽辭出門,只他不曾撐傘,任由被風吹得斜肆的雨水撲在臉上。
寧扶疏掀開窗簾招呼他:“上車。”
顧欽辭難得聽她話,帶著一身秋雨潮氣坐在她身邊。
“還以為侯爺不來了。”寧扶疏隨口道。
“不會。”顧欽辭語氣很淡,“上回殿下賣我一個面子,這回我還殿下一個面子。”
他不想和寧扶疏有任何人情牽扯,兩相清清楚楚的狀態最好。何況那日寧扶疏在他面前病酒,險些跌落樓梯,顧欽辭知道自己帶去姜昱的行為不無辜,錯過了適宜診治的最佳時機。
他多少心懷愧疚,赴宴之事不會陽奉陰違。
顧欽辭自有一套邏輯,殊不知,這句話聽在寧扶疏耳朵里,確實另一番感想。
——這傻子,至今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
寧扶疏想過告訴顧欽辭真相,但念頭很快被她打消,委實擔心依照顧欽辭“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耿直性情,一怒之下把姜昱甚至趙參堂砍了,事態只會更麻煩。
而像現在這樣,他什么都不知道其實也好。
他該是屬于塞外疆場的云麾大將軍,意氣兒郎雄姿英發,百步穿楊直取敵帥。而不應攪入權利旋渦,被爾虞我詐濺染滿身淤泥。
如今顧欽辭的怒氣值穩定在一個相對安全的數值,寧扶疏不再絞盡腦汁討好他,兩人倒是能和睦相處。
心照不宣地坐在馬車兩邊,若非必要皆沉默不語,誰也不打擾誰。直至并肩步入絲竹悠揚的恢弘殿宇,受赴宴眾人起身行禮叩拜,踩過絨毯至上首側席,夫妻同坐,氣氛一片祥和平靜,竟還真有幾分舉案齊眉的樣子。
連天子寧常雁瞧了都微覺驚訝。
繼而斂去神色,在主位笑道,今日是長公主生辰,又是家宴,賓客盡歡,不醉不歸。
靡靡禮樂漸起,曼曼歌舞翩躚,席間氣氛愈加熱鬧。幾輪觥籌交錯之后,坐在左側一排是先皇嬪妃所出的庶公主,站起來給長姐敬酒,恭賀長公主殿下生辰。
都是寧氏連著血脈相親的姐妹,這禮自是要回的,寧扶疏示意瑯云給她倒酒。
澄清酒液逐漸注滿整只酒盞,顧欽辭漫不經心兀自吃膳的動作不由自主變緩,視線朝側邊瞥去。
眼見寧扶疏當真端起杯盞預飲,他眉頭驟然抽跳了一下,有病酒之癥還敢喝酒?這么滿滿一杯,不要命了?
來不及思考忖度,顧欽辭已經握住了寧扶疏纖瘦的細腕,另一只手憑借力氣優勢奪過她手里酒盞,仰頭飲盡。
滿座賓客愣愣盯著他:“……”
寧扶疏也愣愣盯著他:“……”
烈酒入喉,卻是一股清涼茶香浸潤肺腑,顧欽辭也愣住了。
……這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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