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聽
“再不睡覺你會瞎的明瑞兄。”白皓修走出藏書閣,而闞明瑞直著眼睛跟在他后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著。
從去年開始,靜靈界靈術管理會新增了一條規(guī)定,各州正靈院三回組學員在三月底的考核結束之后,前三甲可以提前半年,去晁都的真央靈術院進修,并且統(tǒng)一編入“天璇組”,直接高人一等。
白皓修妥妥的,但闞明瑞可倒霉,排了個四!怎堪不是愁容慘淡?
“你知道鄒兄已經(jīng)多少天沒睡覺了嗎?”闞明瑞聲音都飄,“自從我上上次超了他,他恨不得我,走路摔死,喝水嗆死,吃飯噎死,隨時猝死。”
白皓修根本不信,“鄒兄才沒那么小氣。”
闞明瑞閉著眼睛惆悵,“唉,你不懂我等凡人的苦~”
白皓修心說那你要不要體驗一下地獄開局?瞥他一眼,“再說你至于嗎?反正你七月結業(yè)也能去。”
闞明瑞反問:“怎么不至于?那可是——他媽的——四大貴族繼承人、各州大都護的預備役!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白皓修翻翻白眼,搖搖頭。
闞明瑞又說:“真不知道文祿昭那傻白甜怎么能一直在我跟鄒兄前面。”
白皓修冷笑說:“文祿昭最近也轉性了,才不是傻白甜。”
闞明瑞有點迷糊地問:“那誰是?”
“……”白皓修抿緊嘴唇。
兩人晃回寢室,各自分開前,闞明瑞突然回頭,用眼睛比劃一下,奇道:“誒?你是不是長高了?”
白皓修一臉疑惑。
他比同級生小一歲,這幾年大家都抽條,之前一直看著要矮一截。但現(xiàn)在,十八歲的闞明瑞發(fā)現(xiàn)白皓修不知什么時候起,只比他差半寸了。而且男孩子的臉逐漸長開……居然是個帥哥坯子,可預見再過幾年能變成刀削鐵面的……美男。
“嘖嘖嘖。”闞明瑞咧著嘴,也不知在酸什么,笑著走開。
白皓修覺得他就是間歇性抽風的,推門回房間,該睡覺睡覺。
那天晚上夢魘不斷。
大風刮進了夢里,如果聲音有形態(tài),那么它光怪陸離,波譎云詭。若細細地聽,能從一團亂麻中找到人的呼嚕、夢囈、磨牙、翻身,就好像整個寢室樓的聲音無差別地放大,一股腦地灌進來。
尖銳的耳鳴聲把白皓修從夢里“抓”出來了,帶到一個極度現(xiàn)實又極度失真的空間中,如被幻境迷宮環(huán)繞,甩不開、掙不掉。
他確定自己的眼睛是睜開的,寢室房間也再正常不過,但那些夢里的聲音沒有走,像層層拔起的海浪包圍了他。
——幻聽?
白皓修稀里糊涂地坐在地上,一臉呆滯,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
不過也許是因為太困,后來他又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整個人躺在門口,很像半夜夢游過。
“……”白皓修懷疑自己的精神壓力其實不小于闞明瑞。畢竟結業(yè)前最后一哆嗦,不出意外的話,他就可以離開這里了。
白皓修收拾洗漱,繼續(xù)去上課、修煉、冥想、溫書,過得按部就班。
直到第二次“幻聽”,仍舊出現(xiàn)在夢里。
這一次堪稱聲勢浩大,白皓修像被當頭打了一棒,直接從床上彈起來。如果說上一次他還覺得朦朦朧朧的,這次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吵”了。
并且他無比清醒。
窗門緊閉,但白皓修聽到山間呼嘯的風聲!其中夾雜的清清楚楚的講武堂中先生們聊天的聲音。他們看書、巡夜、打哈欠,啟靈山上雞鳴狗叫、風吹樹葉、河水擊石……方圓三里內(nèi)所有的,所有的聲音!不斷地匯聚而來。
簡單來說,耳朵炸了!
白皓修雙手捂耳,渾身緊繃地所在墻角,冷汗層層疊疊地冒,好似在上刑一樣。
——這怎么了?
首先不排除自己會練功練得走火入魔,畢竟這么多年就沒輕松過,但反過來他也不覺得自己心理承受能力那么差啊!有力量有前途至于就臨考崩潰了嗎?
——我崩潰我怎么不知道?
白皓修咬緊牙關,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因為這時候他大喊大叫估計自己都聽不見。他就希望也跟上一次一樣睡著,第二天早上就沒事了。
于是數(shù)著時間,一炷香兩炷香三炷香、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白皓修望著窗外泛藍的天色,震驚了。那些聲音一點都沒有減弱,反而隨著世界的蘇醒而越來越響亮!他眼前甚至出現(xiàn)了一副畫面,是遠處的山道上么?人的喘息聲、馬蹄聲,環(huán)佩叮咚,衣袂翻飛,一幅聲音構成的生動圖景,活靈活現(xiàn)地在腦海中奔騰而來!
白皓修每一寸皮膚和汗毛的感知力,都隨著這猛然擴大的聽域變得極其敏感了。他不由得站了起來,即便一晚上沒睡,精神狀態(tài)都似煥然一新。但注意力一分散,這“美妙”的感覺瞬間消失,聲浪混成一團,幾乎能把他拍倒。
他心說要這樣去上課么?那豈不是要被吵死?
——不然去檢查一下?
——不行。
白皓修像是做了賊,不敢讓人發(fā)現(xiàn)自己不正常……他已經(jīng)夠不正常的了。
這一天是九三年二月廿八,值得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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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皓修在聲音的折磨中數(shù)時間,單位從時辰變成天……他不理解,但他確實整整三天沒合過眼了,掛上了兩個巨大的黑眼圈。
別說闞明瑞,文祿昭他們都發(fā)現(xiàn)他不對勁,臉色很不好。起初像是心慌、煩躁,后來就全神貫注地盯著一處發(fā)呆,好像在修煉什么他們看不懂的功法一樣。
并且,白皓修再也沒跟人說過話。說話像是吞刀片一樣,因為聽不清自己在說什么,不知道怎么說才能顯得正常,干脆不說。
白天的正靈院就是一鍋群魔亂舞的大雜燴,白皓修走路腳下是飄的,只感覺那鬧哄哄的聲音構成某種力場,將他平地托起,讓腦袋變成煮沸了的油鍋。
闞明瑞找他的時候,他的意識像被劈成幾瓣,一部分在聽闞明瑞的聲音,竟帶著一種詭異的波動和回聲!像被妖怪扭曲了似的,另一部分負責亂七八糟,滿世界亂飛。
文祿昭在白皓修第三次躲開跟他們吃飯的時候拉住了闞明瑞,嘟嘟囔囔地說:“別管他,人家有心事。”
白皓修已經(jīng)走出十幾丈了,但他們說的話卻聽得一清二楚。
闞明瑞奇怪地問:“你知道啊?”
文祿昭說:“他知道就行,關你什么事?有這閑工夫你干嘛不為自己想想。”
闞明瑞“嘖”了一聲,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我又沒惹他呀?”
文祿昭笑說:“你也就是受不了別人不拿你當慈善人。”
闞明瑞怒,“滾蛋!”
……
關上寢室的門,白皓修閉著眼睛冷靜了一會兒,再盤膝坐在床上,像初學靈術的人一樣靜功入定。
他就快習慣了,習慣煩躁也是一種習慣。也許他腦子里現(xiàn)在關了成千上萬只躁動的小妖?每一只都能帶回不同的聲響。
而漸漸的,小妖怪們從各自為陣到連成一體,幾乎成為了一種領域,姑就且稱之為“聽域”。它有時像一張不聽話的巨網(wǎng),軟綿綿,輕飄飄,碰一下還會碎。但至少這幾天過去,白皓修感知到了這張網(wǎng)的存在,并且他知道,集中注意力,聽域是可控的!
又過了幾天,他終于能稍微讓這張“網(wǎng)”受控伸縮了。它可以延伸、分裂,變成無孔不入的觸手延伸到正靈院每個角落。
深夜里,白皓修就坐在房間里一動不動,只聽兵器庫的管事還沒睡,就著油燈一遍遍擦拭二回組明天要用的柳葉刀;講武堂外有一個巡夜的師傅,提著燈籠,一邊走一邊啃著一張面餅;北角柴房里有兩個人,大概是廚娘和伙夫,正抱在一起偷偷摸摸地親熱。
以及……院長在宿舍里跟先生談及,這次文試的考題!
“……”白皓修心想如果文試那天看到題目,就再也沒法懷疑是自己幻聽了吧?
那么就不是癔癥,也不是走火入魔。
這從失控到漸漸受控的聽力是一種能力,熟練掌握之后可以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地接收情報。
但它到底是怎么來的?
白皓修仍然不理解。但他心里有一種冰冷切無奈的預感,只怕今后的人生徹底偏離軌道,又像是駛入了那本該是歪門邪道的命運之中,再也無法預測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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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祿昭抬起頭,一臉訝然,胳膊碰了碰闞明瑞。只見白皓修冒出來,死氣沉沉地站在旁邊。
“……”闞明瑞挪挪屁股給他讓位子,白皓修順勢坐下了,打開書卷開始自習。
文祿昭瞅瞅闞明瑞不知所措地亂瞟,又看看白皓修日常面癱臉,專注盯書,心下連連咋舌——這就是牛人嗎?來去自由,根本不鳥你們怎么想。
……
第二天,確認白皓修“正常”了,闞明瑞松一口氣,但見他好像半個月沒睡過覺的樣子,不免擔心,問:“你之前怎么回事?”
白皓修說:“青春期。”
闞明瑞:“……!!”
白皓修若無其事地說:“你復習的時候,把慕州問題再仔細看看。”
闞明瑞一愣,“嗯?”
白皓修說:“八七二年中山國刺客的事也研究研究。”
闞明瑞來了個戰(zhàn)術后仰,“你押題?”
白皓修點頭,“我押題。”
闞明瑞好笑地問:“你這些天不會夢游到太虛幻境,求神拜佛去了吧?”
白皓修感覺他在旁邊講話有點吵,往外偏了偏,心想兄弟也只能幫到這了。
之后他們還跟以前一樣去大食堂吃飯。
闞明瑞還在說著什么,但白皓修就一只耳朵在聽,另一只耳朵仿佛不在現(xiàn)實空間里。
他能聽見前面打湯的廚子,在給第四個空碗乘湯的時候,袖子里的機關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緊接著粉末簌簌而下,混在湯汁入碗的聲音里。
白皓修愕然抬頭,數(shù)前面的人,每個都自然而然地按順序拿湯,到自己的時候,不就是第四個么?
“嚯!今天有紅燒肉。”闞明瑞說著往前走。
白皓修盯緊了那個廚子,尖嘴猴腮的,額角有一道疤。他心想不是吧?我他媽是中毒了才“變異”的么?
廚子對上白皓修的目光,先是慌亂地閃了閃,然后討好地彎腰笑道:“公子。”
白皓修再動聽力,確定他袖子里有機關!心臟怦怦直跳。他擠開闞明瑞一把抓住那廚子的衣領,將他提起來拎過長桌,直接按倒在地。
“噢!”廚子掙扎著,近距離喊叫,旁邊的女學員跟著尖叫,伴隨碗盤打碎的聲音,簡直魔音灌耳!
白皓修咬牙切齒地忍耐著,撕開那廚子的袖子,露出手腕上下藥的小裝置,證據(jù)確鑿!怒得提起那廚子的腦袋往地上一砸,“這是什么?誰派你來的?”
闞明瑞大驚失色,回頭喊道:“鄒兄!”
鄒遠道很靠譜地轉身就走,去叫先生,一時間食堂騷動不已。之后白皓修受不了那此起彼伏的聲浪,把辦昏迷的廚子塞給闞明瑞,滿頭大汗地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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