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兩條線索
“這兒的酒……泔水!”琾彬洲倒空腹臟,一邊漱口一邊抱怨。
阿垚在旁邊遞水壺,提醒道:“殿下,后面有……”
琾彬洲無所謂,“不管他。”
彼時江邊嘈雜,距離又遠,霽慕白沒有刻意打聽,并不知道他們在討論什么。況且以琾彬洲的感知力,隨時防著周圍聽風吟之類的術法,像個活體探測儀,所以一點也不擔心。
“呼……”琾彬洲搖搖晃晃地撐著圍欄,吹一陣江風,酒醒了不少,卻想著煩心事,低聲罵道:“那顧長業真他媽的不長腦子。”
阿垚也忍不住說:“就是。也不知道打探清楚……”頓了頓,又說:“不過能確認翁堯不知血盟,也算收獲。”
琾彬洲冷笑,“長留那幫野人也就如兒有點用了。”
說完就開始調整呼吸、控制情緒,這是他的習慣。他也不喜歡自己情緒不穩定的樣子。望著江面,又道:“不過是挺有意思的啊,這里面居然有靜靈界的手筆。”
阿垚問:“三蠡那個?”
琾彬洲說:“是啊。安護府的人在戌蚩全軍覆沒,和黑淵教徒失蹤是在同一天……這什么意思?第三方引得安護府和黑淵教火并?”
阿垚都不敢說,難不成這扳指讓靜靈界人拿去了?想勸,讓筱君如悠著點,她在晁都到處聽墻腳,很危險的。斟酌詞句:“總之,找扳指也是為了長留手里的秘籍。我看也可以考慮,找機會帶他們殺了翁堯,讓他們泄憤好了。也不是非要那扳指不可。”
琾彬洲拍拍欄桿,笑道:“是。不過這靜靈界的手伸那么長,不怪我去查他們。”
“……”阿垚不置一詞。
琾彬洲再次舒了口氣。眼前這江水的流動仿佛和他體內的靈子遙相呼應,平緩浩大的律動帶著他的血液走向平靜。
漸漸地人潮遠去。
“你說,”琾彬洲頭也沒回地問:“那位在后面坐那么久,到底想干什么呢?”
阿垚也有點奇怪,笑道:“不知。”
琾彬洲的眼神有些玩味,“多半是什么也沒想吧?他就是沒地方可以去。小小年紀,獨自一人在晁都求學,總得給自己找一個精神上的縈系點,否則就會過得很難受。”
阿垚若有所思,“這樣嗎?”
琾彬洲說:“這種人很無聊的,習慣性地把自己想要東西藏起來,裝成別人期待的樣子,然后不斷強化這種做法的正確性。但你想,晁都那么多人,他偏要找我,這又是為什么?”
阿垚的臉色都繃住了,沒開腔。
琾彬洲兀自又說:“因為他知道我很快就會走,我一個外人,來這兒逛一圈什么也帶不回去,對未來的影響也還很遙遠,無法測算。神秘,未知,就像在玩兒火,對于霽慕白那種背著枷鎖的人來說,不也是一種刺激嗎?”
阿垚望著江面,心里堵得死死的,實在笑不出來。
琾彬洲伸了個懶腰,看似是不經意下了堤壩,實際上謫仙靈絡卻散出去,仿佛彌漫在空中的無數雙眼睛,無微不至地描繪霽慕白的靈魂。
——這小子是對我有意思啊?
琾彬洲在任何人都看不見的角度,笑得挺邪,心里邊覺得,值得捉弄。
江風沁涼,濤聲陣陣,遠處青山俯臥,云鶴樓高聳靜立,矮山黑色的輪廓在天邊焰火的光幕下構成一幅蒼涼的剪影,綿延的河燈逐一熄滅,世界的幻象褪去光華,留下一片淡而凄凄的樸素。
突然,琾彬洲感知一跳,下意識地凝神往旁邊看去——那里什么也沒有,充其量也就是一片水墨般的煙塵,在夜里相當于風過無痕。
——筱君如回來了。
琾彬洲向著冰冷的淳江水走去。
阿垚趕緊跟上。
“……”霽慕白一怔,看琾彬洲腳下綻開一道白芒,隨即身影一閃,眨眼便出現在江心,輕飄飄地踏著江水,迅速滑至對岸,跟之前醉醺醺的模樣判若兩人。
霽慕白的眼神染上幾分困惑,默默起身離開了。
……
河對岸。
琾彬洲的靈絡如看不見的觸手,聯通那一抹黑煙,識別了筱君如的靈子魄動。
他們停在樺林深處,阿垚確定四下無人,讓筱君如張開結界。
“從茉雁府回來了?”琾彬洲有些期待地問。
筱君如一臉懵懂,好像接收了太多信息,都不知從何說起:“殿下,我看到圣絲絡術!”
琾彬洲一怔:“什么?”
阿垚大驚失色,“聯絡人是誰?”
筱君如說:“皇上!”
“……”
“……”
琾彬洲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臉上爬滿雞皮疙瘩,一時間他和阿垚都一動不動了。
晁都三司,央闃司管外交,司正是四大貴族之茉雁家的現任家主茉雁幽煌,這次建交就是他主管的。琾彬洲是在他身上多花了一些時間,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圣絲絡術是圣魂師才能開辟的聯絡通道,開辟時需要被聯絡人當面提供新鮮血液,暴露魂體信息,才能形成一對一的綁定。當朝皇帝的圣絲絡術可以續航十年之久,可也就是說這十年間,皇帝和茉雁家主曾經是見過面的?
官方記錄上沒有這樣的事。
琾彬洲聚精會神地問:“他們說什么?”
筱君如有點愧疚,“有結界,我不敢硬闖,斷斷續續的。就聽那幽煌大人和他兒子說話,好像是他們背地里搞了一套和虛獸相關的項目,而皇上在這個項目上跟他有合作呢!還說半年前了岔子,叫什么三號實驗體逃了,在靜靈界柳州撿走了一只雪妖,到現在都還沒找回來!”
琾彬洲目瞪口呆。
筱君如在虛空中猛點頭,“沒錯,就是咱們錯過的那個!”
琾彬洲和阿垚對視,同樣的目瞪口呆,心神激蕩。
——這下可串起來了?
筱君如又接著說:“后來還有兩句,不過聽得更不清楚了。一句說,南疆可能借此機會對皇帝動手,提前占領半位面,大家都要打明牌了;還有一句是說……嗯,要是當年血盟術沒泄露,雍謙找不到西境去,也不會這么快露出馬腳。”
琾彬洲腦中電光石火,登時朝后踉蹌兩步。
阿垚駭然說道:“南疆要造反?”
琾彬洲發達的想象力振翅而飛,驚到極處反而笑了出來,“狗屁鎮南大將軍,這雍謙冠冕堂皇的,果然是搞非圣咒武裝起義,連死魂邪術都用上了!”
阿垚渾然不解地問:“南疆參與死魂項目倒還可以理解,可皇上為什么參與啊?”
琾彬洲也不知道!
阿垚又問:“所以雍謙和皇上都和茉雁府有聯系,都知道那個秘密項目嗎?”
筱君如愣愣地說:“好像......是這個意思?”
琾彬洲則想到:“為什么提到血盟術?”
阿垚頭也是腦風暴中,“而且從茉雁幽煌的嘴里說出來,是他和雍謙背著皇上,暗通款曲......他們也查血盟術?為什么?”
琾彬洲心念電轉:“血盟和那項目有關。”
“……”阿垚也踉蹌退倒。
筱君如愣愣地問:“可你們不是都說,血盟術是圣杯的基石,只能由皇上掌握嗎?”
琾彬洲和阿垚都不說話。
因為若真如此,那也許,皇帝為了靜靈界那個項目,將血盟秘籍貢獻出來了?要么他瘋了,要么,那個項目對他而言,比圣炎江山還重要!
琾彬洲按下這等恐怖故事不提,凝然道:“南州國公主端貴妃是老六的娘,雍謙曾經給她當過護衛。如果雍謙對父皇是陽奉陰違,在父皇身邊安插內應,他應該有機會接觸血盟,拿給老六用了吧?”
阿垚渾身冒汗,聲音越來越低,“所以才會不小心泄露……讓淮王殿下拿到了。”
琾彬洲低聲說:“三哥應該是撿了個便宜,可惜沒有觸及問題的核心,早早被父皇干掉了。”
從這一刻起,圣炎王朝在他們的眼中大變了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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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臺。
懷芳鏡推門而入,見涅狄頂著兩個熊貓眼坐在案前,兢兢業業地加班。
這屋子里擺滿了奇形怪狀的設備,她像繞迷宮一樣走了半天,才跨過短短的距離走到涅狄身邊,將懷里抱著的兩個木盒放到桌上。
涅狄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懷芳鏡徑自說:“董卿藍的骨灰,樣本找來了。”
涅狄:“……”
懷芳鏡拉開一把椅子,輕輕坐下,“知道你心里抵觸,但嫣將軍手里可用之人不多,你還是少抱怨吧。”
涅狄煩躁地問:“我什么時候又成嫣將軍的手下了?”
懷芳鏡反問:“那你是誰的手下?你說給我聽聽?”
涅狄虎著臉,忿忿的目光掃過桌上的骨灰盒,驀地一愣:“怎么有兩個?”
懷芳鏡笑了,“沒人跟你說嗎?”
涅狄有些驚駭地盯著她。
“當年董卿藍在獄中自盡,原本安排的火刑也就不了了之了。”懷芳鏡解釋道:“本來就是秘密審理的案子,主審官也想盡早結案,因此在蒲先生看過尸體之后,審判鎮打算直接火化。”
涅狄凝神問:“但是?”
“但是最近,審判鎮查到當年負責火化他尸體的幾個獄卒,”懷芳鏡眸中露出一絲鋒銳,“董家人賄賂過他們,說是想在火化前把尸體換出來,由他們自家人帶回祠堂安葬。”
“……”
“董家是晁都的經商大戶,董卿藍出事之后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于是舉家搬遷,現在在遼州隱居。這回審判鎮派人找到他們家去暗訪數月,終于把那盒骨灰找了出來。”懷芳鏡說著,指了指左邊那個盒子,“嫣將軍給你偷出來了。”
涅狄的臉皺成苦瓜狀,又問:“那右邊那盒是什么?”
懷芳鏡說:“是審判鎮以前保留的那份骨灰,一塊兒查了吧,也好看看董卿藍的替死鬼是誰。”
涅狄不耐:“火刑本來就是為了驅散魂魄而存在的,燒了都快八年了,能有多少東西留下來?”
懷芳鏡耐心地說:“只有超度火才能完全驅散魂魄,死囚可沒那個待遇。董家人當時處于風口浪尖,不敢私自舉辦法事,會有些殘魂留下來的。”
涅狄心中一陣煩惡:“搞人骨灰種事只有蒲瑾才干得出來。”
懷芳鏡笑著糾正,“審判鎮查這骨灰,是總督下的令,而你查這骨灰,是嫣將軍的意思。”
涅狄很難受地問:“為什么你還能笑得出來啊?”
懷芳鏡說:“我又不是出于私心才參與的,我很公正。”
“……”涅狄憤憤不平地盯著她。
原來蒲瑾跟袁重國已經談過了,重審董卿藍案和無面計劃,都走了正常的流程交給審判鎮——雖說袁重國是不大樂意。
涅狄吸了口氣,“所以現在管我們的,到底是嫣將軍,還是你叔父?”
懷芳鏡說:“這里我離家之前,叔父只交代了一句話,凡事聽嫣將軍安排。”
涅狄問:“那蒲瑾現在是什么情況?他們仨可都是同級別的大佬啊。”
懷芳鏡說:“知道他們是大佬,你就少過問了嘛。”
涅狄好不耐煩,“我靠,嫣將軍叫你來當說客,你就這點水平?”
懷芳鏡陰陽怪氣地說:“我是看你就是個心地純良的研究者,好像不值得我勸說。”
“切!”涅狄胸中氣血翻涌,往椅子上一靠,一條腿踹在桌子上,“大道理誰都會講,但我也不是頭腦發熱的小孩兒。嫣將軍以為憑我對那案子的執念就可以拿捏我,可誰不知道她跟總督的那點過節?”
懷芳鏡加重咬字:“那是一點兒過節嗎?”
涅狄也變得語重心長,掏心掏肺地說:“這事如果真是為了大義,大丈夫責無旁貸,死而后已!可要是搞成了晁都內部對立,到時候敵人沒找出來,咱們自己先打一場內戰,有什么意思呢?”
懷芳鏡冷冷地說:“你想躲?沒發現嗎?內戰早就是在所難免的了,完成無面計劃的一定是高層,夜柏府和軒轅塔不睦只是讓事情更加復雜化而已。你必須有先有立場才能做事,搖擺不定的只能害人害己。”
涅狄聲明:“我沒想躲!你這話說的太難聽了吧?”
“你沒想,你是想要事情‘合法’化。”懷芳鏡眼神涼薄,“法是總督定的,所以不會有那么好的事了。”
涅狄焦躁不已,“你這人可真喪。”
懷芳鏡道:“因為童年,已經結束了。”
“……”涅狄難受。
夜柏府掌握的天賜軍,是晁都的精銳之師,這是女帝時代留下來的傳統部隊,但發展到最近二十年,天賜軍的壯大讓袁重國心里很不爽。再加上有人刻意布局,佞臣小人在軒轅塔扇風點火,以至于袁重國對這一支以“竊國”發家貴族武裝越發忌憚。
八十年代早期,夜柏嫣的父親在晁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威嚴、力量、兵權一樣不缺,而且還是個實干家。之后就出了許多變故,有人謠傳說夜柏老將軍蓄意造反奪塔,一個月之內,老將軍暴病身亡!夜柏嫣的大哥世襲了爵位。
但當時,天賜軍虎符已經被收進軒轅塔了,袁重國在老將軍身死之前就給她大哥定下了一個欽差的任務,讓他南下巡視各州。結果,紀州大都護彈劾夜柏嫣的大哥,說他行為僭越,干涉當地署衙決策。
回到軒轅塔,蓄勢待發的人們繼續給夜柏嫣大哥穿小鞋,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理由。總督以安撫這些人為借口,遲遲不移交天賜軍兵符。夜柏大哥年輕氣盛,受不了這屈辱,直接辭官卸任,帶著一家老小離開瀞和城隱居去了!
家族重擔,積攢幾代的仇怨,盡數落在了年僅二十二歲的夜柏嫣的身上。她花了六年的時間將天賜軍重新整編,其間袁重國對其編制刪了又變變了又刪,愣是給她整成一盤散沙!時至今日,天賜軍的規模只有她父親全盛時期的一半不到。
“我知道嫣將軍很難。”涅狄低低地說:“可蒲瑾畢竟……”
懷芳鏡笑問:“冰清玉潔?”
涅狄轉過一雙死魚眼盯著她。
懷芳鏡哂笑,滿帶嘲諷。
涅狄沒有躲閃,深吸一口氣,再無奈地吐出來。
是啊,搞科研的,總是不愿意陷入政治斗爭的污泥中。涅狄說不清蒲瑾是因為愛才趟這趟渾水,還是因為對無面計劃的責任。但既然懷芳鏡這么講,涅狄反省自己,是他自欺欺人,假清高,格局不夠了。
“骨灰已送到。”懷芳鏡站起來,施施然離開,“新年快樂。”
涅狄哽著一口氣,聽到房門開合的聲音,漸漸的泄掉了渾身力氣。只見兩個骨灰盒靜靜地躺在案上,仿佛一個盛滿回憶的黑洞,他知道一旦打開,便會放出地府中蟄伏的惡鬼,再也無法回頭了。
涅狄想起十幾年前的那些除夕雪夜,董卿藍是個工作狂,每年都只在家匆匆吃過一頓年飯就趕回來工作。而涅狄是孤兒,從紀州獨孤園來的,便留在璇璣臺陪董卿藍一起加班。一大一小兩人掌燈夜談,滿地的術式仿佛藏著浩瀚的宇宙。
那個畫面在腦中閃過,涅狄心一橫,將其粉碎,徹底清掃出去。
天明過后,星歷九百九十四年的太陽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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