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分水嶺(下)
霽慕白被秘密安置在城郊的別院,家主還在晁都未歸,霽慕蒼寸步不離地守著,不準別人將他們回來的事泄露出去。
養傷的過程是秘密且混亂的,只要霽慕白清醒一點,便聽得父親問——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說出那種話?讓你去真央進修,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諸如此類,好像是他的“財產”受到了威脅一般!
霽慕白傷到心肺,高燒不斷,只能被動地聽。后來他好一些,也不回話,啞巴似的,無論父親威脅責罵,他都將自己麻痹,半個字也不冒。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想過我和你母親的處境嗎?”霽慕蒼急得狠了,厲聲質問:“你把生養你的家族,和我們的一切努力置于何地?”
霽慕白一聲不吭。
霽慕蒼見自己怎么說都沒用,盛怒之下,瞞著所有人把霽慕白帶到了自己出生長大的那座偏遠小城。在無人問津的老宅里,在他父母的靈位前,讓霽慕白跪著,跪倒他肯開口說話為止。
“這是你祖父母!”霽慕蒼愴然道:“我五年沒回來看過他們了,也從來沒帶你來過。我少年時落榜正靈院,想服兵役又體力不濟,家中貧窮不能經商,滿腹經綸卻管不了爹娘溫飽!你可知那是何滋味?”
霽慕白嘴唇干裂了,感覺自己已經失語,生理和心理上,都發不出一點聲音。
霽慕蒼卻一直在說:“在這個國家,文官有什么地位?在慕州蘭臺,私奔的宗家女和贅婿有什么臉面?你到底懂知不知道?我們都是為了你啊!我只希望你成為家主的那一天,能修繕你祖父母的墳塋,將他們的靈位遷到玉堯,寫進你霽慕家的族譜!”
“……”
霽慕蒼啞著嗓子問:“可你現在在做什么?你在懲罰我嗎?你恨爹,對你太嚴厲了嗎?你也以為,爹想利用你……來平步青云嗎?”
霽慕白燒出一層水霧的眼中凄涼萬狀。這就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拉鋸戰,他自恃靈武者的體能不吃不喝地跪,外傷已經變成內傷。他發著燒,不言不語,就像塊慢慢發霉的石頭。
霽慕蒼淚流滿面,又仿佛羞于啟齒,顫聲道:“我沒有哪一天,不在后悔啊。你母親當年出來,說她愿意和我一起過清貧的生活。我少不經事,被感情沖昏了頭,和你母親私自完婚,有了你……爹后悔!”
霽慕白漸漸地傻掉了,枯井般的瞳孔終于泛起漣漪,僵硬地轉過脖子,望著已經失態的父親。
霽慕蒼知道自己失言,但也發現只有軟下態度,這個犟到極點的兒子才能有點反應。他再顧不得自己顏面,矮身抓住霽慕白的肩膀,哽咽道:“爹不該那么說,爹錯了!”
霽慕白咬住嘴唇,差點沒直接哭出來,眼眶狠狠地泛紅。
霽慕蒼近乎哀求地說:“語兒,你告訴爹,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是你爹啊!有什么是連爹都不能說的嗎?”
霽慕白兩行熱淚到底是沒能忍住,義無反顧地滾下雙頰,那幾乎是他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發自肺腑的溫言軟語,只一瞬間,他就恨自己,用這種方式去傷害教養他十七年的父親。
“我……”霽慕白的喉嚨像被勒住了一樣疼痛,“我不敢……”
霽慕蒼趁熱打鐵:“有什么不敢?有過改之才是好男兒!難道你害怕承擔后果,甚至害怕承認嗎?”
這幾句話戳進霽慕白心里了……然而當父親的也緊張到了極點,那時霽慕白說什么辱沒門庭令家族蒙羞,當真嚇壞了他!逼問這么多天才撬開這小子的口,霽慕蒼可以想象接下來的事有多嚴重!
——多半是,被夜柏嫣裹挾,參與了蒲瑾的陰謀!
霽慕白苦苦哀求:“爹,我不想說……”
霽慕蒼的臉色慘白,但他盯住兒子的瞳孔,以視線壓迫,沒再說一個字。他知道現在再說話就是多余,攥緊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只等霽慕白承受不住,防線決堤的那一刻。
霽慕白同樣的淚流滿面,好像看到自己即將家破人亡,絕望地道:“我想開州……”
霽慕蒼心里邊直接狂暴了。
——果真如此啊,這孩子到底在晁都學了什么?夜柏嫣哄騙著他干了什么?
他意識海中風暴過境,急得五內俱焚,心碎欲死。
霽慕白卻還在說:“我不想延續慕州現在的樣子了……”
霽慕蒼根本不想說話,一旦有開州的主張,家主第一個不同意!但現在他們唯一的靠山就是霽慕霖啊,青鸞殿本來就拿這種事羅織霽慕白胳膊肘往外拐,這孩子居然還來真的?他不知道這是自尋死路?
“那也得等你當上了家主再說啊……”霽慕蒼蹲在地上,顫顫巍巍地扶著霽慕白的脊背,“孩子,理想是有代價的!你還有幾十年的時間,非得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此激烈地……向著外人,還在你外公面前自戕嗎?”
霽慕白泣不成聲,他也不知道啊,當時太激動了。
“你昏頭了……”霽慕蒼說著就想起了那個被燒毀的暗格,還有霽慕白從他手里搶走的那封信,這下非得問個明白不可,“你有這種想法,怎么從來不說呢?是去了真央之后才這樣的嗎?”
霽慕白壓抑至極地問:“我怎么說?”
霽慕蒼也混亂了,又問:“那為什么還說,不配為人呢?”
霽慕白腦中電火一躥,嘴上就給出了答案:“因為我喜歡一個人……不是女的。”
“……”
霽慕蒼站起來,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恍然大悟!緊接著身體不受控制,“啪”得甩了霽慕白一個耳光。
霽慕白被打翻在地,腦子里嗡嗡作響,魂飛魄散。
——我怎么?
這下子霽慕白渾身力氣散盡,耳邊全是雷鳴之聲,徹底懵了。
而霽慕蒼則逐漸“清醒”過來,往后退了兩步,深呼吸過后,出了一身大汗。然后他見霽慕白癱坐著,幾乎要暈過去的樣子,他恍惚、心疼。
愛是最劇烈的毒藥,能讓少年人歇斯底里,面目全非。霽慕蒼想起自己和玨夫人那不堪回首的當初,只覺得無論如何不能讓孩子再犯和他們一樣的錯誤。
所以,霽慕白能感覺到父親松了口氣……因為他認為兒子“昏頭”的原因找到了,“解決”起來就很輕松。
——呵?
霽慕白發現事情變得魔幻了起來。
霽慕蒼的火退下去,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才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教育確實是缺失了,從前全然沒當回事的問題,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差點釀成大禍!嚇得他以為多年心血都付諸東流,著實令人后怕。
霽慕蒼再度嘗試著開口,但還是失語,短短的時間里他的心情七上八下,從混亂變輕松,從輕松變自省,又從自省變成了現在的……羞恥。
他百思不得其解,喜歡什么不好?一個貴族大公子想要什么得不到啊?而霽慕蒼不知道,自己這前前后后的情緒盡數寫在臉上,化為數不清看不見的牛毛細針,無孔不入地剜進霽慕白的心里。
“先,先回去休息吧。”霽慕蒼抹了把汗,凝重而疲倦地嘆氣,聲音變得很冷靜,“家主就快回來了,此事不得聲張。這些天,是我逼得你太緊了,你冷靜些時日,仔細想一想,我們再談。”
霽慕白只是垂頭流淚,再度變得一言不發。
霽慕蒼又蹲下來,推心置腹地道:“孩子,你得想好說辭,你外公不是那么好瞞過去的。你我都不擅長作偽,實在不行,就只有交代了。你一定聽爹的話,這不算什么,知道嗎?而且那天只有我們在場,就算家主知道了,也不會罰你。”
霽慕白心里問:不算什么嗎?
——開州,都不算什么嗎?
......
后來,霽慕蒼果真架不住家主逼問,私底下將此事告知了。
也確實,他一個字不提開州。
彼時總督大選剛剛結束,崇明閣事務繁雜,霽慕霖的反應和女婿如出一轍,一方面松了口氣,一方面又恨鐵不成鋼!于是霽慕霖把女婿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叫他回去趕緊做心理工作,否則霽慕白跟他娘一樣來一場私奔,還是為了個男的!那就成天大的笑話了。
霽慕蒼自然應承下來,整理好了情緒,開始勸誡霽慕白——
“你這個年紀,沖動是難免的,是爹以前疏忽了。但從現在起你要明白,為人在世,所經歷的一切都非常殘酷,不論你是何出身,只要你有一顆力爭上游的心,競爭和危險就永遠伴你左右。爹年輕的時候也有過不堪回首,但現在想起來,那不都是過眼云煙?所以你更要引以為戒,不能讓情緒牽著鼻子走了。你該知道作為霽慕家的繼承人,個人情感根本不值一提!”
霽慕白再次變得麻木,甚至還幽幽地跑了神,他還發現父親光是勸,卻對背后的經過只字不問。
他喜歡誰?是什么樣的人?發生了什么事?他為什么難過?以至于那天突然爆發到難以自控尋死覓活的地步?
他們統統不關心。
而開州更是像一場不該存在的夢,不敢在霽慕蒼的腦子里停留片刻。
他們是怯懦的,真正怯懦,不敢觸及問題本質的。他們只關心霽慕白還是以前那個聽話孝順的霽慕白,仍然會按照家長們的意愿發展,到了婚配的年齡,違心地去娶一個對家族有利的姑娘,相敬如賓地過完一生。
“你是銜著金湯匙出世的,你被四大貴族認可冠以他們的姓氏,你天生就該坐到那個位子上去啊。”霽慕蒼還在說,苦口婆心地說:“你不像爹,爹沒有那個靈根,卷進這貴族門第中痛苦一輩子。但你不一樣!語兒,爹都是為了你好,若是前程都斷送了,那就什么都沒了。”
霽慕白煩了,他覺得自己的智商都受到了侮辱......但面上波瀾不驚,仿佛瞬息之間戴上了一層面具,說的話也十分順暢,聽不出半點抵觸,“我知道錯了,對不起,父親。”
霽慕蒼長長地喘出一口氣,仿佛真的輕松多了。
然后一切照舊。
霽慕白傷愈后,回到真央繼續準備七月結業,然而暗涌只在平靜的水面下醞釀,不會再有預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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