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漠陽絮方驛館。
“在下霽慕白，”少年心里一直慚愧，終于有機會當面致歉：“那日有眼無珠，錯認了敵人。”
白皓修感覺自己最近一直在勸別人寬心，“因禍得福，別介意。”
闞明瑞奇怪地問：“你這是被關了？”
霽慕白點點頭，用眼神表示，總得做個樣子。
這里有千機閣的重兵把守，岳修兵親自坐鎮，回道所所長方石青、技術局局長金子明也早早地候在那兒了。
“白兄弟，”岳修兵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可真是奇人奇遇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未來不可限量。”
白皓修覺得他有點像那個烏眼雞，道：“將軍別來無恙。”
金子明湊上來，熱情洋溢地笑：“白皓修，還記得我嗎？”
白皓修笑了笑，“金先生還是老樣子。”
金子明說：“哈哈哈，你了解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吧？”
闞明瑞阻攔道：“金先生，大都護明天要來的，您悠著點兒，以后有的是機會。”
醫者方石青還算有點良心，打了個圓場，“金先生跟你們說笑呢，這里又不是技術局。”
金子明說：“嘿，的確，你主刀，我就是來湊個熱鬧。”
白皓修心想這種驚天異變，技術局肯定激動壞了吧？
一群人絮絮叨叨，氣氛倒還融洽。修整過后，白皓修挨了幾輪回復術，然后被方石青放倒，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來后，自覺體力漸復，可以在院子里走幾圈了。又過了一天，金子明這樣的閑雜人等被趕回技術局，不再聒噪。
這一天用過晚飯之后，岳修兵回千機閣去請明城凌志來。白皓修便跟闞明瑞、霽慕白兩人到會客大廳等著，屋子里沒有別人。闞明瑞揉揉他的黑眼圈，轉轉脖子，發出一陣咔咔脆響，可見最近真是累壞了。
白皓修盯了他一會兒，有種要“被緩慢絕交”的預感。
“最近有什么新情況么？”闞明瑞問霽慕白。
霽慕白點點頭，“嗯，就是技術界吵起來了，有人主張把死魂之力也轉化為正規軍事儲備，就比如……如果懷將軍用白公子，那無面計劃是不是不該重判？”
闞明瑞奇怪，“啊？”
霽慕白道：“政敵可能還會說，時代變了，拋棄舊論，虛獸的魂噬力和死魂的空間特性能給軍隊及科技帶來飛躍般的進步，我們應該與時俱進。”
闞明瑞皺著眉，說不上來。不過情況應該是很復雜的，不然蒲瑾也不會私自開發。
白皓修有點茫然：“可我現在應該沒有死魂之力了。”
霽慕白語氣加重了一點，“空間構術是決不能丟的。”
闞明瑞問：“那怎么辦？”
白皓修說：“生死劫。”
“……”闞明瑞眨眨眼，欲言又止。
霽慕白也明白，怕白皓修被折騰得太慘，心里邊會有想法，就解釋說：“懷將軍提前入駐軒轅塔，會有很多困難。一般情況下，四月朝會到七月就職的三個月，是晁都人事變動最激烈的時間段，新任總督逐漸接管任免權，在正式入職之前先做準備，為自己打開局面。”
白皓修突然發現……霽慕白說話好“清澈”啊，語速明明不算慢，但他發聲的方法、部位，以及對音量的控制，迥異于尋常少年，總之是讓人聽著非常舒服，不由自主地會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聽他講。
——是從小熏陶，訓練過的么？
“但這次懷將軍沒辦法，”霽慕白接著說：“根基不穩，還是提前入駐了，甚至不惜……暗殺總督。”
白皓修問：“這等于他拒絕借前總督的力了？”
霽慕白點頭，胸中熱血難抑，“是的。”
——大家都被蒲瑾的死刺激到了。
“無面者和融蠱都打到了瀞和城，”霽慕白堅定地說：“我們要接手中央，速戰速決，盡快把夜柏府解放出來，才算對得起他們。”
白皓修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霽慕白接著說：“這樣一來，徽州入駐就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馬上把被前總督拆解的天賜軍回收，然后控制審判鎮改組的流程，讓新派實力插入六大判官之列。”
闞明瑞想了想，“所以看審判的結果，咱們這回要引導輿論是吧？”
霽慕白頷首，“是的。”
白皓修問：“怎么引導？”
闞明瑞說：“不清楚。”問霽慕白，“你知道嗎？”
霽慕白搖搖頭。
闞明瑞不太擔心，“反正懷將軍會安排，還得結合圣炎那邊的情況編故事。這回筱君如死了，琾彬洲好像還沒什么動靜，只不過……”
霽慕白扭頭盯著他，“你說什么？”
闞明瑞一愣。
霽慕白胸口鼓起來，駭然變色，“你剛才說，說誰？”
白皓修略略打量他一眼。
闞明瑞怔怔地說：“那個侍女。”
霽慕白驚問：“她怎么死了？”
闞明瑞瞅了白皓修一眼，然后狐疑地解釋說：“她是傳說中的冥魂術者，在晁都那大半年，奉琾彬洲之命，一直打探咱們內部的消息，后來被蒲先生抓獲了，有段時間……為我們所用。”
霽慕白一改之前的沉穩，好像人都要炸開了。
白皓修接道：“那天早一點的時候，筱君如應該是和敵人的冥魂術者同歸于盡。”
霽慕白半晌沒說一個字。
闞明瑞有些警惕，“怎么了霽慕？莫非你和那姑娘有交情？”
他沒有八卦同期生個人生活的興趣，琾彬洲在晁都的那段時間他有意避開，因此并不知道霽慕白經常和琾彬洲主仆二人來往。不過看霽慕白的反應，猜也猜得到幾分。
“是哪段時間……？”霽慕白聲音發抖，有種極端不想的預感，“她被抓獲，那琾彬洲呢？”
闞明瑞被他逼著一想，“正月到朝會前吧，琾彬洲也在懷府的。”
霽慕白腦中電流竄滅。
——那封信！
闞明瑞被他這反應唬住，吞吞口水，道：“霽慕，咱們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了，你想知道，我全都告訴你。”
霽慕白抬眼直瞪他，像是在催促——快說，快說！
“……”闞明瑞為自己捏了把汗，便把當年琾彬洲調查淮王遺物，勘破茉雁府與南疆、還有皇帝之勾連，被西方各大勢力視為眼中釘，這回又在西征時陰差陽錯被蒲瑾拿住，參與茉雁幽菡之死，后又協助他們反制敵人的冥魂術者，等等一系列變故簡要說了。
霽慕白聽得五雷轟頂，一陣陣的發懵。之前在徽州短短一天，懷化春沒提到，來柳州一個多月，闞明瑞沒時間，而明城凌志介意他身份，以為他就是一逃家的叛逆少年，也不多說。以至于現在，霽慕白才算知道一切！
“所以朝會前，琾彬洲都一直在懷府嗎？”霽慕白再度確認。
闞明瑞汗顏道：“是啊，他是有點被轄制的意思，但畢竟理虧，又算不準皇帝的動向，就暫且避開了。”
白皓修一直在觀察霽慕白，覺得這年輕人怕是有什么難言之隱，轉向闞明瑞，把話題繞回去，“你剛才說他回去以后什么動靜也沒有啊？”
闞明瑞說：“呃，也許有，但我不知道。”
白皓修分析，“也許是有點記恨，但出了這些事，筱君如不能留，他肯定也清楚。而且蒲先生把完圣體計劃第一時間通知了他，從涅狄那里確認的就更清楚了，這下是連圣杯都不穩。他要操心的可多著呢。”
闞明瑞悻悻地一笑，“也是。這彬少主心態堪憂……”
霽慕白有點想抱頭了。
他那顆純純的少男之心，碎了！
因為他好像從這些人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另一個琾彬洲的形象。背地里陰秋秋地搞小動作，被懷府軟禁著，心里怨憤就要作弄別人嗎？
——作弄我。
若不是那封信，霽慕白也不至于突然間，在家人面前方寸大亂尋死覓活……真是丟人！再想起父親那篇話，什么過眼云煙，什么不堪回首，抱憾終生，當時好不以為然的，現在卻顯得自己像個傻逼！
不知不覺，白皓修和闞明瑞都不說話，看霽慕白一副要被氣哭的樣子，這時候選擇沉默。
霽慕白的眼里沒他們，緩了會兒，深呼吸，決定正視這件事，正視自己的主觀和琾彬洲的“客觀”。
仔細想想，各個人眼里的琾彬洲看似矛盾，其實核心特征是統一的。大概就是個有點黏黏糊糊的人，想擺爛，卻又不能真正放下。心里痛苦，然后又不知道該怪誰。能力出眾，但太把自己當回事。
至于霽慕白自己……那段時間對家族的順從、對夜柏府的逃避、對那份禁忌之情的沉湎，是他在慕州困境中自我蒙蔽，聊以慰藉的懦弱行為么？
霽慕白旁若無人，仰面一聲長嘆，像個顛沛流離的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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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城凌志進來的時候，門口傳來守衛致禮的聲響。
白皓修行動費勁，也就闞明瑞和霽慕白起身站好——
“大都護。”
“明城將軍。”
明城凌志豪邁地說：“都坐吧。”說著走上主位。
這時白皓修發現，岳修兵沒進來，明城凌志后面跟著的赫然是玫敏心！頓時一陣懷念，一陣親切，目光追著她移動。
玫敏心跪坐在明城凌志旁邊，對白皓修投來一個友好的眼神，并不多話。
大門關上了。
明城凌志先是笑著招呼：“白皓修，九死一生啊。繞了一大圈，你可又回來了！”
白皓修說：“多謝大都護救命之恩。”
明城凌志說：“別謝我，我可什么都沒做，要謝就謝懷將軍……啊，現在是代理總督了。”
白皓修只是再次謝過，是人家救的就是人家救的，而且村長還得靠他關照呢。
明城凌志說：“總督很關心你的情況，之前的遭遇你還沒跟他匯報，我代他問，把你當時的情況都說一說吧。”
白皓修說：“是。”
“……”闞明瑞再次緊張起來。
白皓修打好腹稿，將自己在圣炎蒼葉郡被圣騎士伏擊，又被烏唳帶去皖州，誤入雪族領地，被他們撿回樂園療傷。一系列遭遇和盤托出，并無隱瞞，只不過冷巡那部分還是有點難以啟齒。
而且，他情緒上有點不信任明城凌志，直接帶到瀟康出現。
玫敏心一陣驚愕，微微拔高腰身，然后把臉別開，羞愧難當。
明城凌志有點凝重，“你確定嗎？”
白皓修說：“噬神槍的氣擊我在虛圈領教過，不會認錯。”
——而且確不確定，重要嗎？
明城凌志冷哼一聲，“皖州的水是很深，鳳朝樓活著的時候就亂象叢生，什么牛頭鬼面的勢力都藏在那里。鳳朝樓一死，整個淪為無法之地了。”
白皓修挑明了問：“雪族有沒有，被長城控制的可能？”
闞明瑞一愣，原來是這樣么？
明城凌志沉沉道：“也許……”
白皓修并不想給冷巡開脫，不過他希望至少，讓靜靈界“看到”這個族群。
“今天讓你們聚在此，是因為你們都是證人。”明城凌志把話題拉回來。
白皓修強打起精神來，聽他后文。
“今年這段時間，靜靈界積壓了太多怨恨，晁都災后民怨沸騰，這個節骨眼上前總督又被暗殺，所以……”明城凌志一頓，道：“眼下正是混亂的頂點，是靜靈界情緒噴薄的時刻。懷將軍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在審判鎮把公道還給大家，只有公開‘真相’，才能鎮得住那些牛鬼蛇神。”
他的目光依次從三個年輕人臉上掃過，擲地有聲地說：“這是一個開始，反擊的開始。我們有硬仗要打，需要在座各位通力合作，決不能讓蒲先生白白犧牲！”
三人肅然挺直了脊背，沉聲應道：“是。”
不過白皓修的余光瞟到了玫敏心，她低著頭，似乎是無地自容。如果她也是證人，說明這次她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指認瀟康？
——真殘忍啊。
明城凌志又說：“審判鎮改組后，天平會倒向我們這邊的。不用擔心公開庭審，歷來都是表演性質的，測謊的外道眾懷將軍也會打點。”
霽慕白問：“不知這故事要怎么說？”
明城凌志喝了口茶，“聽我慢慢交代吧。”他一頓，又道：“不過霽慕，霖公最近到處找你呢，你是打算……”
霽慕白知道到時候慕州的人也會前來圍觀，毫不猶豫地說：“我已經向懷將軍表明心跡了，將軍不必擔心。”
明城凌志想了想，還是要問：“你是有慕州解封的決心？”
霽慕白說：“沒錯。”
白皓修微微側目，這可是大事件啊。
明城凌志瞳孔深處也是醞釀暗涌，看來懷化春這回撿了個寶。面上不動聲色地說：“今夜我們說完，明天養精蓄銳，后天一早啟程。我親自送你們去，陪你們到審判結束。”
眾人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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