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君子坦蕩蕩
九月十三。
琾彬洲辦妥了王都一應事宜,召集玉清等手下,輕車簡行,踏上西行路。頭頭和乳娘沒和他在一塊,在另一座車里待著。
琾彬洲一點也不想多看那個意外來的孩子。
“眼”看主上情緒不穩(wěn)定,玉清怕他過河拆橋,把懷芳鏡的事怪在自己身上,便笑著說:“殿下,那天紗奈說,這個茉雁大人,被皇上關在明玉山莊?”
琾彬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玉清道:“他們是要拖到完圣體出世吧?我想應該沒多久了。皇上可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啊。”
琾彬洲抬眼掃他,“你想說什么?”
玉清笑道:“依小僧看,南疆與皇上根本沒有回旋的余地,非得是你死我活不可。而現(xiàn)在南疆與茉雁府之間的紐帶也不存在了,雍謙該不會為了個外人赴湯蹈火,被皇上所制吧?”
琾彬洲逐漸回魂,聽他說。
玉清暗戳戳地說:“他們也是非圣咒武裝啊,手里還握著人質,哪天看靜靈界的戰(zhàn)事發(fā)展不順利了,會不會給咱們來一招釜底抽薪呢?”
琾彬洲臉色微變。
玉清道:“歸根結底,沒了茉雁幽煌,靜靈界誰當家與雍謙什么相干?殿下,您認為懷府和茉雁府最終花落誰家呢?”
琾彬洲恨不得扇他一巴掌。
玉清卻也哂笑著,“小僧愚見,倒是懷府更勝一籌。而那雍謙行事別具一格,不會因小失大的。等完圣體一出,皇上必定舍下全部身家去與他決戰(zhàn),雍謙能不防著您?給懷府的人說點什么挑撥離間的……”
琾彬洲說:“閉上嘴。”
玉清居然不害怕,挪挪屁股,有點苦口婆心地說:“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您不必自苦傷身啊。”
琾彬洲一字一頓地說:“我好得很。”
玉清笑了笑,接著勸:“其實退一步講,咱們也沒虧了懷姑娘呀。”
琾彬洲身上殺氣騰騰,似乎那三個字成了禁句!不許任何人再提起來。
玉清穩(wěn)住心神,強作淡定地說完:“人是武昉送去的,誰也說不得什么。折家知道她身份,必不會傷她性命,更得好吃好喝伺候著。用不了多久,懷姑娘就能重見天日了。到時折家和蒼郜都有好處,您更是不惜得罪烏昆,許懷姑娘以鳳位呢。富貴榮華,母儀天下,這幾個月的難,和往后幾十年的幸福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琾彬洲茫然盯了他半晌,心說什么鳳位?
——懷化春能同意才有鬼了!
他們一路沉默。
連夜離開王都轄地,正翻山越嶺時,琾彬洲突然睜開眼,翻身而起,謫仙靈絡“呼”得散開,繃成了直線。
“殿下?”玉清奇怪地問。
琾彬洲專修感知,這荒山野嶺的人跡,沒有什么能騙過他。然而今晚這個追蹤者,行蹤鬼魅,時隱時現(xiàn),卻有種說不出的熟悉的味道。
同行的其他人也是不覺,照常趕路。
琾彬洲閉上眼,全神貫注,好像散了無數(shù)個分身脫殼而出,又似和山風樹影融為一體。
“?”車夫回頭,只看到一團黑影,那是琾彬洲的幻翼裝,包得連頭都不剩,靈壓更是隱秘,就連這個距離他都感覺不到。
琾彬洲言簡意賅地吩咐:“你們照常趕路,玉清來當替身。別等我。”說完,化為一只黑色的大撲棱蛾子,乘風而去。
……
感知域大師都是追蹤行家,只要被謫仙靈絡捕捉到了,揪出來就是時間問題。但這回琾彬洲一邊追蹤一邊還得反追蹤,先是側向移動,遠離自己的馬車,再看目標的軌跡,果然是跟著馬車去的,這才施展飛廉腳,從后邊綴了上去。
這么三點一線,速度都不慢,很快就到青石縣了。而琾彬洲沒花多少時間,確認了那個目標的靈壓特征,然后驚掉下巴——
霽慕白?!
這一瞬的震驚過后,琾彬洲做賊心虛,瑟瑟發(fā)抖。
這時玉清他們的馬車開進青石縣,霽慕白自然停在城外高地,琾彬洲則離得更遠,仔細權衡,六神無主。
他心想既然參加了庭審,霽慕白就是懷府的人了吧?不會不知道之前發(fā)生了什么。霽慕白可以是自己來的,也可以是懷化春派來的。但這種行動慕州能坐視嗎?
琾彬洲更愿意相信是他帥到了逼良為娼,人神共憤的地步,霽慕白還是那個單純的小屁孩兒,千里迢迢只為找他要個說法,仍然可以拿捏住。
突然,靈絡一動。
琾彬洲動作比視線還快,后退時才發(fā)現(xiàn),霽慕白居然調頭追來!
“靠?”他驚愕不已,怎么回事?這小子也修感知?
閃念間,琾彬洲保持原來的隱身模式,蛇形走位進行試探,再看霽慕白的行進軌跡,不知不覺偏離了?
琾彬洲恍然,自己沒暴露!但剛才霽慕白站在高地觀望的時候,釋放了靈壓!那是投石問路,然而,馬車里的替身卻沒反應!霽慕白由此懷疑琾彬洲不在馬車里,可他突然掉頭的舉動,又何嘗不是試探?
琾彬洲沒察覺,自己慌亂的那一瞬,已經有一些靈壓波動,泄露到霽慕白的感知里了。很快,這就變成了一場追逃游戲。
琾彬洲越看越覺得嚇人,霽慕白的行蹤飄忽又迅捷,有時候似乎很確定目標在哪,有時候又義無反顧地撲向錯誤方向。然后搞得他也迷惑,又發(fā)現(xiàn)自己一旦慌神,霽慕白的錯誤就會在幾次變位之后修正回來。
——隱秘步法·迷宮!
當琾彬洲想起這套招數(shù)的時候,他已經被霽慕白追出二百里,攆到下一個縣城去了。
“算你狠。”琾彬洲心一橫,迅速下山,鉆進一片果園。然而霽慕白的速度突然加快,提前站住了一個方位角!
琾彬洲頓時頭大,直接被趕進了對方的計劃路線。他終于確定霽慕白不能隨時掌握自己的位置,但人家也根本不是踩著自己的軌跡移動,隱秘步法的精髓在于預判!根據地形、光線、氣流、生物活動,在進入的一瞬間預判出追蹤對象的行走模式,然后進行卡位,配合夜柏四大步法,凌虛、空蟬、遮影、迷蹤,變幻多端,無從揣摩。
于是霽慕白單槍匹馬地對抗謫仙靈絡和幻翼裝居然不落下風!而且距離越來越近了……琾彬洲慪得!干脆直接停下來,藏在一家農戶的柴堆里,靈絡收縮抱團,裹成一個“看不見”的蠶蛹。
他的氣息和靈壓全部消失,化為靜止,屏息靜立地等著。終于,霽慕白繞了果園幾圈之后,漸漸停步,找不著他了。
這會兒,一口氣憋在琾彬洲胸口,還沒吐出去,霽慕白卻急速離開果園,占據大道,守株待兔,等玉清他們過來!
“……”琾彬洲氣得七竅生煙,毫無辦法。
他面帶一絲迷茫,一絲惆悵,離開那果園后,斜斜地仰望星空,站了一會兒。
霽慕白掉頭又來了。
————————————
三天三夜,琾彬洲被追得沒脾氣,一千六百里西行路就這么一晃而過。
他發(fā)現(xiàn)霽慕白的預判越來越熟練了,更因為自己那無與倫比的敏銳,和天生多疑的性格,反而給對手提供了便利。結果就是霽慕白對他越來越熟悉,而他對霽慕白越來越沒辦法。
他們早把玉清的馬車遠遠甩開,直插千巖泊的戈壁腹地。
“呵,呵呵……”琾彬洲在離戌蚩大營三十里的地方停下,非常幻滅地笑了起來,然后摘掉頭套,釋放了自己的靈壓。
霽慕白的心跳漏跳一拍,顯然,他沒料到。
琾彬洲無比憤懣,用傳音術喊道:“出來!”
霽慕白不自覺咬住下唇,腿腳比心念先動,機械性地穿越戈壁,同樣也摘掉面巾。
琾彬洲灰頭土臉,汗粘著沙,仔細打量,覺得這是誰?這家伙怎么長高那么多?看著都不像小孩兒了!
于是先聲奪人,指著霽慕白的鼻子問:“你干什么?”
霽慕白有點意外,不知琾彬洲最近的精神高度緊張,恐懼和負疚感已經吃掉了他的游刃有余,發(fā)生什么都能應激了。
“找你……避避風頭。”霽慕白心下嘆息,覺得自己的賬是不能好好算了。
琾彬洲豎起萬分戒備,“總督大人派你來的?”
霽慕白沒吭聲,頓了會兒,百思不得其解地問:“你跑什么呢?”
琾彬洲炸了,“你不追我能跑嗎?”
霽慕白一臉:你不跑我能追嗎?
琾彬洲不出聲地罵罵咧咧——男人!確實比女人危險。不擅長的操作果然不能隨便嘗試。
“有話就說!”他完全沒心情演了,語氣極重,“別跟我耍心眼兒。”
霽慕白越發(fā)吃驚,只覺得眼前的琾彬洲和從前判若兩人,怔了會兒,小心措辭:“呃,你知道烏昆拒絕南疆,買的是靜靈界的面子吧?”
琾彬洲大吃一驚,“什么?”
霽慕白開始說瞎話:“你的力量也算一部分原因,但主要還是因為滿朝上下都知道你抱了懷將軍的大腿。”
琾彬洲哭笑不得地罵道:“操你媽的!真不要臉!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
霽慕白:認真臉。
“……”琾彬洲笑了一會兒就不笑了。
霽慕白平復心情,整理了一下,說:“我被靜靈界驅逐了,無家可歸,來投靠你的。”
琾彬洲直接問:“我不收你你就要直接找烏昆了是吧?”
霽慕白搖頭,“我不敢。”
琾彬洲問:“你有什么不敢?”
霽慕白還在想他到底為什么這么激動。
琾彬洲惡狠狠地說:“你這人腦子不對勁,霽慕白,你都被蘭臺剝得一無所有,還能這么陽光燦爛的?”
霽慕白越發(fā)怔忪了。
琾彬洲說:“你知道從外部打進州內,意味著你要殺了你那兩個舅舅嗎?你爹娘不是人質嗎?你這人鈍的吧?沒有心是不是?”
霽慕白眼色一沉,不接這話。
琾彬洲氣喘吁吁,感覺自己渾身炸毛,簡直不像個年長的了,而霽慕白的眼睛太亮,被戈壁的夕陽一閃,熠熠生輝,明晃晃的坦蕩和堅決。
——就像同一個語境下的反面一樣!
“我的心不在頭銜和地位啊,”霽慕白說著也是靈臺清明,眼睛更亮了,“我只是單純地想開州。”
琾彬洲:“哈哈哈哈……”
霽慕白撇撇嘴,是挺好笑的吧?
琾彬洲苦笑完了,眼眶都泛著濕意,臉也被大漠映紅。
霽慕白也是半帶迷茫,黯黯地道:“我知道會有代價,但那不代表當下的決定是錯的。我不想因為恐懼未來,就讓現(xiàn)在的自己邁不出去。”
琾彬洲很不耐煩地問:“你說完了,到底要怎樣?”
霽慕白頓了一下,“投靠你啊。”
琾彬洲:“……”
霽慕白真沒想到一個完圣體能把人刺激成這樣,不禁懷疑,換個人來,琾彬洲會表現(xiàn)出這么暴躁的一面么?
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琾彬洲真的很暴躁,不是因為恐同這么無聊的理由吧?那就是在他的心里,靜靈界是充滿壓迫,令他走投無路的這樣一方世界么?
霽慕白不禁往前走了一步。琾彬洲立馬回頭掃視,肌肉緊繃,仿佛下一刻就能彈射起飛,離他遠遠兒的。
“……”霽慕白站住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已極。
那一瞬間,他眼里的真心被琾彬洲捕捉到,后者微怔,竟錯覺這是上蒼丟下的一根救生索!是自己回頭的岸,唯一獲得救贖的機會?
“據我所知……”霽慕白小心翼翼地說:“烏昆現(xiàn)在還是雜牌軍——跟朝廷比的話。你是不是打算用血盟,給他們原有的圣禱武士分配神恩,然后以正規(guī)軍的系統(tǒng)訓練他們?”
琾彬洲的眼神變得無比警惕,伴著深淵般的驚恐,瞳孔失焦亂顫。
霽慕白又問:“不兼容吧?那樣的話,他們現(xiàn)有的體系就得全部作廢了,而且短期訓練下來,也不一定比得過朝廷軍。靜靈界對于收編雜牌軍倒是有不少經驗,我?guī)Я撕芏噘Y料,你要不要看看?”
琾彬洲轉身走開兩步。
霽慕白尷尬地杵了一會兒,轉向北方,“聽說烏昆現(xiàn)在要把出盆地的路線打通,颯鈴公主該打到雅山城了?”
琾彬洲沉聲道:“你想干嘛?”
霽慕白說:“我想觀察一下烏昆人的作戰(zhàn)模式……要你不陪我去?都到這附近了,幫她攻下城池也好。”
琾彬洲拉長臉,眉頭絞在一起:“你以為我很閑么?”
霽慕白覺得他的表情很復雜,甚至透露出了一種難言的失望。
琾彬洲解下玉佩扔了過去,“霽慕白,你是有分寸的人,不需要我提醒你吧?”
霽慕白很“老實”地點點頭。
琾彬洲又說:“雅山城是硬骨頭,颯鈴不一定啃得下來。很快她會回國,你干脆就跟她一路。既然要整軍,你也做了功課,不防借此機會多多觀察,整理一份報告給我,我們之后一起做。”
“……”霽慕白被這種突然轉變的干凈利落滲到了,渾身骨頭都透著濕冷。頓了會兒,斂著眉目說:“知道了。”
琾彬洲冷冷地說:“我在烏昆等你們班師。”
霽慕白再度頷首。
琾彬洲轉身飛走了。
霽慕白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幻翼裝像一只黑色的飛蛾,變成天邊一個小點。
——不對勁。
霽慕白想,既然琾彬洲這么抗拒他們了,怎么可能放心讓他直接接觸颯鈴呢?
他試著把自己帶入琾彬洲,突然想到,作為一個習慣玩弄別人感情的人,他沒準會設想一個癡心少男被心上人弄死的橋段?
——頗有悲劇色彩吧?
霽慕白也怕自己被毒殺,強忍心底一片惡寒,展開地圖研究了一下。
雅山城在西北面,這就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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