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后的空間很暗。

        燈泡應該是接觸不良，昏黃的光線時明時暗，偶爾發出“滋滋”的細微聲響，總讓人懷疑鎢絲會在下一刻被高溫熔斷。

        腳下是粗糙的混凝土地面，踏起來會發出幾不可聞的悶響，領頭的吳文杰維持著十足的派頭，并沒有放輕腳步，連這種地面都被他走出了細微的動靜。

        頻青若有所思地跟在隊伍末端。

        為避免破壞游戲平衡、打消副本的“趣味性”，目前檢修員的特制道具只能在玩家的信息領域起到作用。

        如果將這東西應用在當下的情景里，恐怕也就能為他增加點夜視能力了。

        頻青抿了抿唇，并沒有忘記剛才那一閃而逝的違和感。

        鬈發女人安靜地走在他斜側，落后了一小步，使得他只能用余光勉強掃著對方。

        他有些拿捏不準，在猶豫的這幾秒里用舌尖無意識地舔了舔后槽牙。

        但隨后，頻青還是選擇不動聲色地偏頭側眸，想借機將她看得再清楚一些。

        女人敏銳地察覺到了青年的視線。

        昏暗的燈光下，她眉眼彎彎，始終都保持著一個溫婉柔和的弧度，正常得簡直不像是恐怖副本里應該出現的存在。

        鬈發女人用溫潤的目光回視著他，無論怎么看都是一位平凡普通的鄉村女教師，沒有一絲一毫的攻擊性。

        她甚至沒有催促這支走得很慢的隊伍。

        現場的氣氛有些古怪，說恐怖卻又寧靜得很，說安謐卻又令人莫名生寒。

        領頭的吳文杰雖然氣勢挺足，但他仍然保有一定的警惕性，走得十分謹慎。

        畢竟，能活到三星級玩家這個位置，他也不可能是什么裝了一腦袋稻草的傻子。

        走得慢是因為怕。

        是源于人類對未知的恐懼。

        害怕的情緒在隊內游走作祟，其中尤以位于隊列中間的六名玩家為甚。

        這幾個人心里沒底，他們靠得很近，試圖用同類的體溫打消自己的慌亂。

        他們從進門起就擠擠挨挨地向前蹭著，簡直像是一窩在風中瑟縮的鵪鶉。

        可狀似平靜的氛圍很快就被攪得粉碎。

        還沒等這支“掐頭去尾”的隊伍向前蹭出幾米，一道微啞的男聲便突然在不遠處響起，應該是在喊鬈發女人的名字。

        “——伊薇！”

        頻青一抬眼，循聲望去。

        看來檢修員的特制道具對上npc也不是全無用處，就好比現在，新出場的人物在他眼里“無所遁形”，輪廓清晰明了。

        那是一個身材瘦癟的高個子男人，他倚著不明材質的墻松松垮垮地站著，悠悠然翹著腳尖。

        他穿著有很多口袋的工裝上衣，套著一條邋里邋遢的工裝褲，踩著一雙灰撲撲的運動鞋。

        衣領的邊角已經被磨得起了毛邊，看起來活像是祖輩繼承，穿了幾十年。

        “丹……丹杰尼先生，日安。”

        伊薇小姐微弱地應了一聲，有些惶恐。

        “該上英文課了，不過今天是情人節，我想先帶孩子們去看一看他們的賀卡。”

        “誰問你要去干什么了。”

        丹杰尼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他壓根就沒怎么看伊薇，好像叫她只是為了吸引玩家們的注意。

        他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掃視了一遍伊薇口中的“孩子們”，笑得極其不懷好意，嘴角險些要咧出豁口來。

        這副尊容并不好看。

        頻青定定地看了他好幾眼，覺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極大的污染。

        他撇過頭，不再去看這個辣眼睛的丹杰尼先生，垂首對身旁的鬈發女人說。

        “伊薇小姐，請先帶我們去看看情人節賀卡吧，不要耽誤了上課時間。”

        “好的。”

        伊薇忙不迭地應了一句。

        她回應得真的很快，甚至給人一種誠惶誠恐、謹小慎微的感覺。

        頻青沒忍住，再次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可究竟是哪里奇怪，他依舊說不上來。

        這一次，瘦小的鬈發女人并沒有回視。

        她避開了頻青的視線，加快了腳步，很快便走到了隊列最前。

        她帶領玩家繞開地上亂七八糟的雜物，小心翼翼地走向所謂的“教室”。

        這里的環境是真的“臟、亂、差”，空氣中彌漫著陳腐的氣息，簡直叫人難以想象在這里上學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教室并不遠。

        僅僅是直行、向左拐過一處轉角之后，伊薇小姐便轉過身來。

        她面朝玩家們溫和地笑了笑，細聲細語地說：“教室到了，快進去看看吧。”

        站在最前面的吳文杰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伊薇小姐視若無睹。

        吳文杰的身體有點僵硬，他輕輕地吐了口氣，花了幾秒鐘做心理準備。

        可也就是這一兩次呼吸的時間，頻青便從隊伍末端走了過來。

        他無視了所有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

        頻青這回站在了隊伍最前方，入口處，可以將整個教室盡收眼底。

        這間屋子的天花板十分低矮，門框更是差點磕到他的頭，墻皮已經快脫落得差不多了，滲著潮濕的水漬和暗色的苔。

        不大的屋子里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八副狹小的桌椅，課桌沒有桌洞，只是一塊塊爛木板，上面安靜地擱置著一張張折疊起來的白色卡片，外表沒有任何分別。

        頻青朝桌子上的卡片抬了抬下巴：“這些就是您說的情人節賀卡嗎？”

        放眼望去一片慘白，完全看不出什么浪漫元素，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訃告請柬。

        女人點點頭：“是的。”

        說完這兩個字，伊薇小姐便閉了嘴，眼瞧著是不打算再出聲了。

        “這是隨便拿的意思嗎……”

        頻青回憶片刻，從副本開始到現在并沒有任何針對玩家順序給予的暗示。

        于是他無波無瀾地走進教室，隨便挑了一張桌子，準備將上面的賀卡打開。

        然而，就在按住賀卡折頁的前一秒，頻青的動作忽然一頓。

        不知為何，他總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仿佛正有一道視線像盯獵物一樣盯住了他的后背，比方才的丹杰尼還要不安好心。

        頻青象征性地回了一下頭，并沒有抱多大希望，只是掃了一眼自己的背后。

        正如他所料，什么都沒有。

        “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進來。”

        出風頭的機會被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低級玩家給搶了，吳文杰咬了咬牙，一邊朝課桌走，一邊不耐煩地催促著后面的玩家。

        很顯然，要想讓劇情進展下去，這賀卡是必開無疑了。

        六名玩家猶豫片刻，也各自選了張課桌。

        頻青沒理會后面那些玩家的動靜，只自顧自地打開了自己選的賀卡。

        雖然“迪溫小鎮”是個故障副本，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它的基本框架依然是新手級別，不會在剛開始的劇情里為難玩家。

        也就是說，賀卡傷人的可能性趨近于0。

        頻青其實有點好奇里面會寫些什么，所以他頗為新鮮地翻開了折頁。

        只見偌大的一張白卡紙，上半部分是一顆綢緞做的紅心，四周還圍繞著兩條精致的紙花邊，邊緣極其平滑。

        這顆紅心的下方寫著一行簡短的英文，是漂亮的花體字，墨跡竟然還沒干。

        【mypyt，waitme——ann】

        展開就是：我的prettyyoungthing，等我。

        署名還是一個親昵的稱呼，“安”。

        頻青將這張白色卡片翻來覆去地觀察了好幾遍，沒有發現任何除此之外的信息。

        于是他得出了結論：看來，這些卡片確實只是普通的情人節賀……

        “啊——！”

        旁邊一道短促的尖叫簡直要穿透耳膜，打斷了檢修員先生的心理活動。

        頻青心下一凜，以為出現了什么意外。他迅速合上卡片，抬眼望向聲源。

        那是一個離他不遠的姑娘，她一手捧著卡片，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嘴，纖瘦的身軀抖了抖，眼淚要落不落的樣子。

        頻青看得眉尖一蹙，余光掃到了其他人。

        其余玩家的臉色也很不好，皆是如出一轍的慘白。好一些的人是嘴唇或者顴骨上的肉發抖，而糟糕一些的人則和尖叫出聲的姑娘一樣，抖得連卡片都要拿不住。

        看到這一幕的頻青：“……？”

        不就是情書嗎，怎么嚇成這樣？

        仗著自己眼神好，他稍稍挪了挪位置，選擇了一個恰好能看到姑娘卡片的角度。

        那張賀卡上的紅心像是用刀削出來的，形狀并不豐滿美觀，也沒有精致的花邊。

        紅心下就是一行行普通的英文詞句，跟自己賀卡上的那些花里胡哨沒法比，字體看起來倒是和門上那首打油詩很是相似：

        【摘下你的四肢放在一起，

        將你的頭顱抱在懷里，

        我的寶貝，不要想著離開你的摯愛。】

        署名是“捷林·凱奇”。

        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的頻青：“……”

        摘下四肢？懷抱頭顱？

        這是披著情詩皮的恐怖歌謠？

        他收回目光，遲疑地向自己另一邊的課桌看去。這邊站著的是那對青年情侶。

        【我想把你的肋骨剝下，

        藏入我的胸腔。

        那樣可以更好地保護，

        這顆愛你的心臟。】

        落款是“艾利斯·李”。

        【涓涓的鮮血匯成溪流，

        能聚成多大的湖泊？

        我對你的愛意比它還要廣博。】

        落款是“安德森·利普”。

        環顧四周，殘忍而血腥的“表白”與那句調戲般的“pyt”形成了鮮明對比。

        頻青終于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所有人的賀卡上都寫著恐怖歌謠，只有他的卡片上是一句意味深長的情話。

        還沒等頻青想出個所以然來，站在門口的伊薇小姐便忽然拍了拍手，走進了教室。

        她一如既往地微笑著，溫柔而靦腆：“現在每位同學都收到賀卡了吧？那就請大家保存好，我們要開始上課了。”

        若是忽略掉周圍鬼氣森森的環境、單獨看這位女教師npc的話，玩家們甚至會產生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她那微笑不似作偽，好像一點也不知道賀卡上的古怪情詩有多么恐怖一般。

        上課了？拿著賀卡怎么上課？

        對剛被嚇了一通的玩家們來說，手里這張尺寸不小的賀卡不亞于一塊燙手山芋。

        眾人也不敢瞎折瞎塞，舉棋不定之下，便只好將它暫時放到了桌面上。

        上課就要有上課的樣子，總不能讓學生一直站著。

        愣神完畢的頻青簡單地檢查了一下配套的椅子，看它還算正常、沒什么惹人懷疑的地方，便率先落座，借著“聽課”的機會光明正大地觀察起伊薇來。

        這個鬈發女人無論講話還是講課都細聲細氣的，和她本人一樣纖弱。

        “沒有愛情能夠令人黯然傷神。”

        她用英文輕輕念著，聲音沉醉而婉轉。

        “像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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