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愛他憐他
暮色漸起,竹林旁野生的一棵棗樹上,有一只暗影匿于其中,窸窸窣窣惹得葉子紛紛掉落。
正當此時,一聲略帶戲謔的呵斥自樹下傳來,“這棗子是你家種的?不是你的,怎可摘得。”
話音未落,那黑黑的一團“哎呦”一聲直摔下來,衣裳兜著的青棗散落一地,定神一瞧,“偷棗小賊”竟是齊歡。
嘰里咕嚕爬起,齊歡顧不上將棗子撿起來,抬眼一看,面前竟站著一個身著棗紅袈裟,面容和善的大胖和尚,登時不敢怠慢了,忙恭敬合十道:“見過大師。”
他見和尚沉吟未應,又答:“是與非本就是一體兩面,這棵棗樹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誰的也不是,那就是大家的。是大家的,自然也就是我的,嘿嘿,怎么不能摘?”
和尚撿起地上的一枚棗子,塞入齊歡手中,“誰說這棗沒有所屬?山川水澤皆有靈性,棗樹孕育其中,自然當屬于它們。”
齊歡聽罷抓了抓腦袋,嘿嘿一笑,“這棗子如果被我吃了,今后也會歸于山川水澤,說不定,今晚他們就回去了,有什么可擔心的?”
和尚先是一愣,接著朗聲大笑起來,“有理有理,是貧僧一孔之見,實在慚愧!”
齊歡赧顏道:“大師就別挖苦我了,您分明就是在打趣我。”頓了一頓,又道:“我以前從來見過大師,想必您是路過了。現在天色已晚,如果您無處可去,可以到我家暫住一宿,明日再趕路。”
說到這兒也不免憂心,“這千丈山周圍常有猛禽出沒,白天還好,到了晚上可真不大安全。”
和尚見他十分真誠,卻不回答,只端詳了齊歡一二,微微正色道:“我見小施主根性大利……”話未說完,就被齊歡著急打斷,“別!大師您千萬別這么說,眼下我可不想當和尚,以后我可是還要娶媳婦呢?”
大師搖頭笑嘆:“小施主不要誤會,我只道你與我佛有緣,別無他意。”見齊歡一副把心塞回肚子里的模樣,更覺啼笑皆非,“借宿倒不必,眼下暮色漸深,你卻一人在此摘棗充饑……小施主若有難處,你可與我訴說一二,貧僧若能幫上忙,也不枉你我二人相識一番。”
齊歡登時眼睛一亮,他的性子本就真摯淳樸,卻也聰慧敏捷。
村里的生活一向安樂祥和,可他也常常有一些苦惱疑思,只是大多時候不往心里去罷了。比如,為何青山叔明明不討厭他,卻要硬生生地扮黑臉;為何胡晉三總是看他不順眼,明明他什么壞事也沒有做。這些事情,他想不通卻并不著急尋求答案。
但確有些關于小祝的憂思,如芒刺背,使他不得不在意。
既然和尚愿意慷慨解惑,齊歡也不拘泥,思忖片刻,問道:“真的嗎?什么都難處都可以嗎?”
“出家人不打誑語。”大師頷首。
“我有一個非常喜歡的朋友,他看起來總不高興,我想知道,我、我應當怎么辦才好。”
“怎可見得?”
思及此,齊歡黯然道:“他總是有心事的樣子,常一個人呆呆的坐著。有時候,像是有太多掛念,心思沉得要將他累垮,可有時他又無牽無掛似的,像一朵云彩,下一刻就要散去了。
“那你可知,他的憂愁所謂何事啊?”
齊歡面露難色,點點頭,又接著搖搖頭,“原先我好像是知道的,他身子不好,眼睛也看不見,心里一定很難受。可他性子堅忍,從不和我說這些。有一回我們遇見了村里的流氓,我怕打不過吃了虧,就拉著他一口氣跑了四五里,可剛剛站定,他就嘔了一大口血,我急得大哭,最后反倒要他來寬慰我。只是,我哭并不全是因為害怕,而是看他那樣……那樣……我心里疼。”
說起來面上更是多了些愧色,齊歡怒悔,“早知如此,就算立即跟那群流氓打上一架又能怎樣。”
“如今呢?”
“如今我好像不知道了,他的身體恢復了些,眼睛也好一點了,可心思卻更重了似的。”
“你為何不問?”
“我為何不問?”齊歡沉思一會兒,沮喪開口,“以前,我捕到過一只蝴蝶,翅膀上像是有個藍色眼珠子,鑲著黑亮的邊,美艷極了也孤傲極了。它立在花蕊上,我絲毫不費力的就將它抓住,放進了蛐蛐罐里。可那蛐蛐罐黑漆漆的,我、我也沒看清蝴蝶的樣子。后來實在忍不住,就小心打開蓋子去瞧,蝴蝶,就飛走了。”接著傷心道,“我害怕,我不敢。”
和尚走近,說道:“小施主可知,人與人之間是很難彼此認識的,再親近的關系也是如此。”齊歡不解,和尚收起笑容,肅然道,“若我說,我很痛苦,你自然可知我痛苦的緣由,也可知幫我減輕痛苦的辦法,可你真的知道我的痛苦嗎?若我說,我很愉悅,你亦可知我為何愉悅,可又如何能體會我的愉悅?我們之間看似無間,實則,都在自說自話罷了。”
齊歡急道:“那就沒有法子了嗎?真正理解彼此的法子。”
和尚搖頭,“唯有一樣東西,可以做到真正的連接。”
“什么?”
“心,”和尚指了指齊歡的心臟,道,“唯有這里可以。”
齊歡感到心竅半開,撲通跪地,真誠發問:“怎樣才能以此心換彼心呢,請大師指點!”
“倒也簡單。”和尚將他扶起,頓了一頓,才道:“生死苦海,愛他憐他,足矣。”
齊歡沉吟思索片刻,已明其理,未發一言,又重新跪地,磕頭拜過大師。
大師微微點頭,看了看天色:“要趕路了。小施主,貧僧有一句話要送你”
齊歡恭敬道:“大師您說。”
“你根性有利,自然常心生智慧,要記著,不離自性,即是福田。”
齊歡聽罷垂手站了很久,而和尚步伐悠然,朝著千丈山深處那一點豆大的光亮走去了。
這一夜,齊歡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很久,
他想起第一次在竹林遇見小祝的情形。那時他常躲起來偷吃蜜餞,千丈山腳的竹林是個絕好的地方。
一日黃昏,吃了蜜餞困意朦朧的齊歡,忽聽到簌簌的聲響,不大,卻清脆利落,走近看去,只見一個身形瘦削,以白紗敷眼的少年在練劍。
齊歡不懂劍法,只覺著他的身影與劍影癡纏難分,時而倏來倏去,如鬼魅一般,身法之快,匪夷所思,時而兔起鶻落,讓人目眩神迷。齊歡不敢打攪,就地坐下來看他練劍,不發出一絲聲響。
以后的幾天,齊歡總偷偷在黃昏過來看他練劍,這一看就是幾個月。
可這少年也不總是這么厲害,他常心力不濟,練到中途就要坐下歇一歇,有時竟咳得腰也直不起來。
齊歡想要上前問詢他的狀況,可每每還未鼓起勇氣,他就又起身練劍了。他周身都寫著“生人勿進”四個大字,齊歡實在不敢輕易上前。
直到遇見前來挑事的胡晉三,二人才正式結識,成為摯友。
齊歡就這么腦子亂哄哄的想著,有青山叔和善可親的模樣,有自己爹娘灶火前烤得通紅的臉,想到面目猙獰的胡晉三,又想到小祝只身面對胡晉三蕭瑟背影,一直到后半夜才睡著。
次日清晨,齊歡頭昏目眩得醒來,翻身下床,舀了點清涼的泉水洗了把臉,又漱了漱口,方才覺著清醒了一些。他拿起書袋,從廚房提溜著兩個肉餅,雀躍出門。
剛走到門口,瞧見石磨墩子上阿娘洗好的青棗,看看天色還早,就挑選了些漂亮干凈的,轉身蹦跳著朝千丈山去了。
與此同時,有一人正從劉青山的堂屋邁出,竟是昨日棗樹下與齊歡相識的和尚。劉青山和劉祝十分恭敬的跟隨其后,三人面色沉沉,緘默了好一陣子。
終于,和尚嘆了口氣,道:“當今中原黃河泛濫,餓殍遍野,西北連年戰事,百姓資財耗盡,流離失所,實在可憐得很。西南偏安一隅,不得不說是一方樂土。你真的決定了?”
劉祝悵然苦笑:“樂土在人心中,這人世間,哪里還有我的樂土。”頓了一頓,又道:“況且,危機中孕育生機,絕境之中往往藏有一線機會,我,不得不試。”
和尚合目點頭,“朗之若泉下有知,雖則不一定贊同,定然也是欣慰的。”
劉祝再次聽到父親的名諱,登時雙眉一皺,心中鈍痛,連呼出的氣也變得辛辣起來。
和尚見他臉色不妙,站立不穩,兩步走到跟前,左手拇指按脈,右手順勢渡了些真氣過去,一盞茶的時間過后方才憂心叮嚀:“憂思深重,損耗極大,事未竟,自己的身子也要自己注意。”
“謝洪忍大師,我知道了。”劉祝虛心應承,身旁的劉青山卻知他并未放在心上,嘆氣囑托,“小主人總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日后還要大師多多費心。良輔在此謝過了。”說著便要跪下行禮。洪忍伸手虛扶,拍了拍他的肩頭示意答應。
三人又寒暄了一陣,日頭漸起,洪忍便要告辭了,行至門口,回身叮囑:“我既然能找到這里,別人也能,你務必小心,宜早不宜遲。”
劉祝恭敬行禮。
洪忍仰天而出,見外面綠蔭蔥蔥,一片蔚然,高聲長嘆:“青山轉,轉山青,耽誤盡,少年人。”
劉青山豎耳側聽,當下嘴角一撇,眉眼皺成了一團,“這和尚怎么罵人呢!還說說我耽誤少年?我、耽誤誰了?”
身旁的劉祝十分干澀地笑了笑,“此青山非彼青山,洪忍大師沒有罵你,是在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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