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辰時剛過，京兆府尹蔣行正，乘著大轎，正自府衙向京郊的西昌道行去。

        轎前有人鳴鑼開道，衙役們高舉著肅靜、回避及顯示官員職務(wù)階品的牌子行于兩側(cè)，加上前后護(hù)從，一行人浩浩蕩蕩，引起了不小轟動。

        愛湊熱鬧的半大孩子跟著隊(duì)伍跑，身旁的大人高呼孩子的名字，一路上笑聲、罵聲、吆喝聲不斷，無比熱鬧。

        可蔣行正自己心里卻隱隱不安。

        昨晚，西昌縣的縣令連夜進(jìn)京，上報(bào)了一起聳人聽聞的案件。

        昨日晌午，一個白面書生，冒著連綿了幾日的大雨進(jìn)京探親，行至西昌道，卻慘遭劫匪索財(cái)。書生自知身負(fù)貴重銀兩，隨身帶有提前準(zhǔn)備好的匕首，便拼死護(hù)著自己的包袱，不愿撒手。他與劫匪就在這在西昌道上撕打起來。

        這西昌道屬西昌縣管轄，毗鄰京郊，地形有些特殊。道路兩側(cè)各有一座山，兩山如同一扇大門，將細(xì)窄的西昌道擠在中間。山雖不高，卻灌木荊棘叢生，西昌道也就變成了自西昌縣入京的唯一通路。

        這附近均是崎嶇山地貌，少有良田，因此常居的百姓也不多。加上前些年大隨天災(zāi)人禍不斷，這里反而寄居了許多綠林草莽，西昌縣令不敢管，京城里的大人不想管，長此以往，也就成了一片生僻之地。

        西昌道上，除去入京的，就鮮有行人了。

        書生在此地遭遇劫匪，照理說并不稀奇。

        只是，這道路兩側(cè)的山地土坡，近日連遭大雨浸泡沖刷，已顯滑坡的隱患。又恰逢二人激烈扭打，意外觸動坡體，致使道路東側(cè)的坡面滑落塌方，案情也跟著復(fù)雜起來。

        據(jù)書生所述，雖然當(dāng)時他握有匕首，可到底體力不如劫匪，二人肉搏了不久，他就被劫匪奪取匕首，抵在了坡面上。書生的脊背狠狠一撞，只見面前的劫匪突然渾身發(fā)抖，怛然失色，回魂之后便拔腿就跑，連唾手可得的不義之財(cái)也顧不上拿走了。

        書生不及多想，只聽“轟隆”的聲響，身后的一些土塊夾雜著碎石向下翻滾，他本能回頭去看，剛一側(cè)身，懷里竟落入兩塊焦黑的圓石。

        這兩個圓石一模一樣，大小也相差無幾，書生一手一個正欲端詳，乍然發(fā)覺，這哪里是石頭，分明是兩個燒焦了的頭顱！當(dāng)即“媽呀”一聲，立時魂飛魄散，軟腳一軟，扔了頭顱，連滾帶爬地跑到縣衙里報(bào)了案。

        西昌縣令勘察之后，直覺茲事體大，生怕惹火上身，便連夜趕往京城上報(bào)給了京兆府尹蔣行正。

        只一個清早，這案子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案情惡劣，細(xì)節(jié)尚不明晰，大多官員遇到這種情形常常秘密走訪勘察，以免節(jié)外生枝，無法收場。

        可蔣行正卻不這么想，他認(rèn)為，當(dāng)下有歹人尚未歸案，京兆府就更要大方出行，一來是給兇手以威懾，二來也是給老百姓吃一顆定心丸。

        ……

        蔣行正一落轎，便讓護(hù)衛(wèi)將道路封鎖，不準(zhǔn)通行圍觀，隨即命衙役著手清理路上的尸骸。

        根據(jù)書生所說，骸骨應(yīng)當(dāng)在山體斜面上掩埋，可由于滑坡，整個坡面已堆積成了土丘，橫于道路之上，斜面上只依稀留下不到一半的淺坑。加上塌方之后，仍是陰雨綿綿，泥濘不堪，現(xiàn)場早沒了原來的模樣。

        午時一過，衙役來報(bào)，共有尸骸十八具，皆被燒得通體焦黑，面目全非。

        “十八具……”蔣行正喃喃道，心中疑竇叢生。

        眼看天色漸昏，衙役們忙活一天，才將這十八具焦尸盡數(shù)找出，簡單清理干凈。有五具尸體頭骨與四肢已分離，當(dāng)下無法一一對應(yīng)歸位。

        蔣行正命人將分離的頭顱單獨(dú)存放，并仔細(xì)叮囑，路上務(wù)必減少顛簸，到了京城，直接送到他的府邸。剩下的遺骸則可暫放一處帶回府衙，由仵作慢慢清點(diǎn)查驗(yàn)。

        回到府邸，蔣行正連一口水也沒來得及喝，立刻脫去官服官帽，將帶回的五顆頭骨在地上一字排開。

        燈光昏黃，著便服的蔣大人白須垂胸，卻身材高大，滿臉紅光，一雙圓目炯炯有神。他年輕時本就是仵作出身，后晉升為京兆府下屬縣令，用了三十年，官至京兆府尹，如今六十多歲，上任還不滿三年。

        他急匆匆回到臥房，套上一件麻布罩衫，又尋到自己早年查傷驗(yàn)尸的所用物件，在一個個焦黑頭顱之中，慢慢徘徊，細(xì)細(xì)勘察。

        不知不覺，已是二更天了。

        “不簡單，不簡單吶！”蔣行正終于落了座，用備好的清水凈了凈手，又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

        他說話中氣十足，聲音極響。

        一直在旁服侍的青年侍從詢問道：“大人，這十八具焦尸的案子，今日午時就已經(jīng)在京城傳開了，現(xiàn)下已經(jīng)人盡皆知。大家都說，或許是有人縱火殺人，拋尸于西昌道……難道您覺得，此案另有蹊蹺？”

        青年約莫二十歲，身材高瘦，英氣勃勃，此刻也是精神抖擻，毫無疲態(tài)。

        蔣行正茶未入口，便再度起身，指著骸骨篤定道：“這些焦尸并非由于縱火殺人，而是人死之后，有人縱火焚尸。”

        “縱火焚尸？大人，何以見得？”青年探身向前一步，心下迷惑不解。

        “秀峰，你看這里。”

        蔣行正招手示意青年走近，隨后將一塊棉布從焦尸口中抽出，這正是他在一炷香之前塞入焦尸口中的棉布。奇怪的是，這塊棉布竟和入口前一樣，潔白如新，不染灰塵。

        秀峰滿腹狐疑，不自覺地嘀咕道：“這頭顱……都這樣焦黑了，可棉布卻……”

        “發(fā)現(xiàn)不對了？”蔣行正肅然說道，“活人若遇到火災(zāi)，必在大火中奔走逃生，期間張開口鼻呼吸，因此口中必有煙灰吸入。可若是死后焚尸，口鼻無息，呼吸已停，也就不會有煙灰進(jìn)入了。你看這尸體，焦黑不辯面目，棉布卻潔凈如斯，明白了嗎？”

        秀峰頓時大悟，“我明白了，一定是有人先殺人，而后焚尸滅跡。”

        蔣行正卻搖了搖頭，“焚尸可以滅跡，可為何不將尸體直接燒成灰燼，反而舍近求遠(yuǎn)，大費(fèi)周章地掩埋？”

        “這……這……”秀峰也覺著哪里不對勁，只略一尋思，旋即拍手道，“時間！要將十八具尸體燒成灰燼，需要的時間可不短。兇手在焚燒的時候，恰巧有人經(jīng)過，便不得不停止焚燒，挖坑將尸體埋了起來。”

        “很有道理，”蔣行正微笑著，以食指隔空點(diǎn)了點(diǎn)秀峰的眉心，轉(zhuǎn)而端正顏色，“你可燒過柴堆？”

        “自然燒過！大人忘了？遇見您之前我還是個流浪的小乞丐，冬天里就靠著撿柴火在破廟燒火才能活下來，不然，早就凍成一根冰掛去見閻王了。”

        “好，那你來告訴我，燃燒一半即被強(qiáng)行撲滅的柴堆是什么模樣。”

        秀峰皺眉回想，“燒了一半的柴堆……有的木柴被燒成了灰燼，有的只燒了一半，有的卻是半點(diǎn)也沒燒著……”話說到這兒，秀峰一怔，登時醒悟，叫道，“我明白了！”

        “明白了吧，”蔣行正頷首，“十八具尸體，無論怎樣堆砌，總是燃燒不均的。可你看這些頭顱，每一個的焦黑程度幾乎完全等同，可分性別，不分面目，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可以說，燒的十分均勻，燒的分、毫、不、差！”

        最后一句，蔣行正擲地有聲，秀峰只覺心中一記驚雷，汗毛立即豎了起來。

        ……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秀峰越想越不明白。

        “可是，不是縱火殺人，也不是殺人之后的毀尸滅跡，兇手這么做，到底是為什么呢？”

        蔣行正扶著椅背，幽幽嘆了口氣，“是啊，將尸體焚燒，而后埋入地下，等待一個十幾被發(fā)覺。一十八具、西昌道……但愿是老夫多想了。”

        思緒至此，蔣行正猶記得十四年前的那場大難，狹小|逼仄的西昌道，一百八十員騎兵，馬匹都轉(zhuǎn)不了身。

        通天的火光映得天色染血，困獸的嘶吼響徹京城，沒有人敢走出來，亦沒有人敢問為什么。

        那時，他時任司法參軍，托盡了關(guān)系，才于次日天將亮未亮?xí)r分，得以偷偷潛入西昌道。

        至今想起，仍覺得脊背發(fā)涼，心如刀絞。

        破曉之前，映著天邊一絲的光亮，他踏進(jìn)已是滿目焦黑的甬道。數(shù)不清的殘肢斷臂散落各處，有燒了一半的身體，也有燒了一半的馬匹，有仍在冒著滾滾濃煙的頭顱，還有，如鷹爪一般僵硬猙獰的手指腳趾……唯一還算完整的，只剩下泛著刺眼冷光的鎧甲。

        這些將士，他們未能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卻在這陰溝里被燒得不成人形，怎能不令人唏噓，怎能不令人悲憤。

        自那之后，西昌道上，人煙稀少，便是高照的艷陽，也遮擋不住其極陰之氣。

        至如今，十四年了，西昌道上卻突然出現(xiàn)這一十八具面目全非的焦尸，難道，有人想要舊事重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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