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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爹娘


總算熬到了宴席結束,所幸宇文佩一家不過開始時有些陰陽怪氣,倒也并未就此發難,一直到最后也沒有要為劉亨主持公道的樣子。

        岑湘大大松了口氣,未曾細想,與眾人道別后便快步出了孫府。

        走到自家馬車前,她正準備上車,方才還和顏悅色的母親卻一反常態地踩上車凳,搶先上去了,接著不等她和父親作聲便飛快放下車簾,對前頭的車夫說道:“出發吧。”

        徒留岑湘和父親呆呆地站在馬車旁。

        岑湘很是錯愕,下意識喊:“母親……”

        馬車已經緩緩駛離,母親終于掀開窗帷,剜了他們一眼后略顯兇惡地說道:“這么有能耐,自己走回去吧。”

        說完這句,馬車飛快駛遠了。

        岑湘看著馬車車尾消失在目光之中,一頭霧水。

        一旁的父親卻了然道:“我道當年蕭大人的案子宇文佩不過與我立場相悖,何至于小雞肚腸記到如今,”他摸了摸鼻子,繼續說,“原來是為了劉亨,如今是舊恨加了新仇嘍。”

        岑湘愣住了。

        原來方才爹娘面上不顯,其實都聽懂了宇文佩的暗示。

        “我……”她剛想說些什么,才發現父親邊說邊走,此時離自己已有一段距離了。

        傅廉靳走了一段,見女兒還呆愣愣站在原地,道:“愣著干嘛,俠兒都把你我當成共犯了,走吧。”

        岑湘亦步亦趨地跟上。

        畢竟是圣上賞賜的府邸,傅府和尚書府雖然不算近,卻都在一片區域,走一走還算有益身心健康。

        岑湘跟著父親拉長的影子走路,她耷拉著腦袋,有些沮喪和失落。

        走著走著,前頭的父親卻突然停了下來。

        岑湘心里不太舒服,走的也很慢,一步一步皆踩在父親的影子里,因此在撞上父親之前察覺了。

        她跟著停下腳步,但并未說話,只是看著父親清瘦卻堅實的背影。

        傅廉靳終于開口:“當年……”

        岑湘本以為父親要開口責怪,但他只是說了這兩個字便又停住了,岑湘敏銳地察覺這兩個字說得似乎有些艱澀,頓了一會兒他才又繼續:“你和你兄長去鑒城求助劉大人,是不是受了什么刁難?”

        岑湘沒想到父親出口是詢問此事,而不是責備,不由愣住了,片刻后才答:“是。”

        傅廉靳轉過身來,輕輕拍了拍女兒烏黑的發頂,道:“委屈你們了。”

        岑湘訥訥:“阿湘不委屈,只是不甘心。”

        委屈的是哥哥,但哥哥從來不會說什么,就連離家也只是留了一封簡短的書信……

        父女兩俱是沉默了一會兒。

        岑湘平復了些心情,抬頭道:“父親不問我對那劉亨做了什么?”

        傅廉靳收回手,再度背過身去,緩緩道:“總不會傷天害理。”

        岑湘一時沒有說話。

        傅廉靳保持背手而行的隨意姿態,又走了兩步,冷不防被人撞了上來——他的小女兒突然沖過來跳起身,自后背抱住了他,口中滋哇亂叫著:“嗚嗚嗚,爹爹真好,阿湘最喜歡爹爹。”

        傅廉靳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了,夜里街上人雖不比白天多,但大庭廣眾被女兒這樣扒拉,著實有些不雅。

        他板起臉來斥責:“成何體統。”

        “嘻嘻。”岑湘笑著放開了她父親。

        “沒有下次。”傅廉靳又說。

        岑湘明白父親指的是毆打劉亨這事,趕緊討饒:“您可饒了我吧,這樣的人遇上一次就夠我喝一壺的了,怎么還有下次。”

        月色皎潔,京城的街市繁華,只是夜風寒涼,父女鬢發都有些被吹散,但兩人渾不在意,一前一后朝家走著。

        岑湘一直走在父親后頭,迎面的風大半都被傅廉靳遮去,走了一段倒有些熱了,索性將披風上系的毛毛領子拿下來,放在手里一邊薅一邊走,薅著薅著,膽子又大了起來:“那個宇文大人是不是腦部有疾?”

        “嗯?”

        “劉亨趁宇文大人女兒身懷六甲之際,出去,出去……那個逍遙快活,我替他女兒收拾劉亨,他怎么反倒還要找我麻煩?”

        “你呀,這是你能管該管的事嗎?”傅廉靳嘆了口氣,“那劉知府的發妻只是宇文家的庶女,宇文佩也是男子,也是三妻四妾,他這樣的人,自然是站在他女婿那邊,況且卑不謀尊,疏不間親,你這樣做又是想讓誰領情?報私仇還扯什么大旗?”

        岑湘稍有些訝異,她從前不曾在父親口中聽到過這樣有關嫡庶之言:“父親你怎么還替他說話,庶女怎么了,庶女就不是宇文佩的女兒了嗎?倘若我是庶女,你便也不在意我了嗎?”

        “胡說,”傅廉靳成功被女兒帶偏話題,因為近視一直微瞇的眼睛瞪起來,“你爹我只有你娘一個,哪來的嫡庶之分?”

        “可剛才那番嫡庶言論真不像你會說的。”

        傅廉靳嘆息:“我也是男子,自然站在男人的角度分析,我和他們不同,不過是因為我仰慕你娘親,若非如此,我未必比他們高尚。”

        岑湘聽了仰頭反駁,語氣篤定道:“爹才不是,你和他們從來就不一樣!”

        傅廉靳低頭柔和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好了,無論怎樣,管他什么嫡庶尊卑,你都是我的女兒,休要再胡言亂語了。”

        岑湘手中的絨毛衣領原本被她逆著方向劃了一片,現在又被她順了回來,心里仿佛也熨貼了一般,小心翼翼地說:“那,那父親因為我,得罪了那個宇文大人……”

        父親仿佛知道她要說什么一般,溫柔打斷了她:“放心吧,新仇舊恨是誆你的,劉大人只是染了風寒,再不濟鼻青臉腫,不是什么大事,都是朝中浸淫多年的老狐貍,宇文佩不至于公私不分。”

        “當年蕭大人之事我們都沒到劍拔弩張的程度,這次也是可大可小,我既然被看作睿王的人,上頭有靠山,他總要忌憚三分。”

        蕭大人是多年前父親在朝中的好兄弟蕭吝豫,當時父親還是太傅,蕭吝豫是鎮北將軍,再加上那時官位低微資歷尚淺的言官汪伯鑫,三人莫逆于心,相交為友,曾有“大胤三名臣”的美稱。

        因他們不沾親,不帶故,還有文武之別,品階之差,卻政見相近,脾性相投,親如一家。

        這樣的好關系一直持續到了蕭吝豫蕭大將軍通敵叛國被上奏朝廷囚禁監獄。

        父親這話的意思,是說當年他堅稱蕭大人不是會叛變的人,事情必有蹊蹺,而宇文家則認為蕭吝豫貪生怕死,賣國求榮。

        他們二人對此事顯然持不同的態度,當時朝中也有兩個陣營的人就此事產生諸多紛爭。

        但此事過去多年,一些曾經的不和也早隨著蕭吝豫的故去和父親的貶謫消散了。

        岑湘聽了這話雖依然忐忑,父親篤定的態度還是讓她寬心許多。

        可話說回來,這個蕭大人,其實也是他們一家被貶青州的主要原因。

        岑湘還記得,因與蕭大人交好,當時大理寺的人來搜查傅府,母親讓她在書房門口裝瘋賣傻,卻最終還是沒能阻攔衙役們進去。

        “那就好。”岑湘沒再回憶下去,只因聯想起在劉府的那個晚上,還是忍不住問了:“劉府那天晚上,就是我把劉大人撈出去揍了一頓的那天晚上,父親去干嘛了?”

        雖然母親可能是由臨行前一晚父女二人皆不在廂房推斷出的整件事,將她和爹爹看作同伙,但岑湘心里清楚這事是她和啟叔做的,父親同他們根本不是一道。

        “哦,那天啊,我本來也想打劉亨一頓給你們出出氣,結果去他房里沒找到人,便回去了。”

        額,岑湘給了父親一個十分不信任的眼神。

        但父親沒有要說的意思,她便不再追問了。

        兩人走了大半個時辰,到家門口時臉上都有些薄汗了,岑湘一手捂著與臉上溫度相反,凍的通紅的耳朵,上前想要敲門,這時才意識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的臉色瞬間又凝重起來——

        方才宴會散后母親憤怒的離去,顯然是看出她的所作所為并生了大氣的,一會兒該怎么面對母親啊!

        她原本已經加快步子伸手要去敲門,此刻忽然猶豫了,臉上的汗也漸漸發冷。

        “現在知道害怕了?”傅廉靳看著她冷峻的慫樣,失笑,“敲門吧,總要面對的,你母親只是氣你不同我們商量,又不考慮后果罷了。”

        “她有什么可氣的,她年輕時比你只有過之無不及。”

        聽父親這樣說,岑湘放下心來,這才將手扣上門環,只敲了一下,門便應聲開了。

        姐姐迎面過來,眉宇間還有些焦急:“怎么才回來,我都要出去找了。”

        “路上耽擱了。”岑湘道。

        傅屏西看了眼父親,又看了眼自己的妹妹,將岑湘拉去一邊。

        傅廉靳倒是習慣了兩個女兒之間說悄悄話,聳了聳肩,獨自回房喝茶去了。

        傅屏西問岑湘:“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壞事?”

        岑湘道:“我能干什么壞事?”

        傅屏西道:“你不干壞事母親會獨自氣乎乎地回來?難不成還是父親干了壞事?”

        “說不定就是父親干的呢?”岑湘企圖狡辯。

        姐姐半點不信并且給她指了方向,道:“快去求饒吧你。”

        岑湘兩股戰戰地往院里走,果然在院外就聽見了大剪刀咔嚓咔嚓的響聲。

        母親借著廊下的燈光在院里修剪樹枝。

        “母親,雖然這里確實久無人居,花草樹木無人打理,可您也不用急著半夜就修剪起來啊,況且這大冬天的也沒什么好剪的。”岑湘邊說邊朝著母親靠過去。

        母親沒有理她,大剪子無情地將面前一處突出的松枝給剪了下來。

        “不是剛來了幾個小廝,交給他們做就好了。”岑湘再次鼓足勇氣說。

        母親仿佛沒有聽見。

        “母親,母親……”

        不理她。

        岑湘決定試試萬能的撒嬌。

        “嬌嬌。”她伸手揪了揪母親的衣角,“嬌嬌,都是阿湘的錯,不生氣了好不好。”

        這下母親手一抖,連沒有突出的枝杈都給剪掉了大半截。

        她終于放下了剪刀,咳了一聲,轉頭問她:“誰讓你這么叫我的?”

        “上次端午,我從闌山悄悄回來,你和父親在房里包粽子,我從外頭聽見他這么叫你的啊,我覺得還挺可愛,就學來了。”

        岑湘驚喜道:“母親,你肯理我了?”

        慕嬌俠的臉上泛起一絲尷尬,轉過頭繼續剪剪剪。

        雖然母親又不理她了,但岑湘了解母親,既然已經回應了一句,那后面也很難撐住繼續生她的氣了。

        她趕緊解釋:“母親,這事是我一個人做的,和父親沒關系。”

        “你倒挺實在,一人做事一人當。”慕嬌俠觀察著樹枝,閑閑道。

        “哼,本來做的天衣無縫的,要不是被那個應無策看穿告密,我……”岑湘忍不住嘀咕。

        “你在嘟囔什么?”母親回頭瞪視她。

        “沒,沒什么。”岑湘沒想到隨便念叨兩句還被母親聽到了,心虛地把話往回收。

        “你可長點心吧,這事何須那小朋友告密,你才去劉大人府上一晚,第二天他便頭疼發燒,劉大人又不是傻子,他的訴狀只怕比我們還早便到了京城。”

        可惡,真不要臉,怎么沒直接把他直接扔臭水溝里!還給他機會去告狀!

        心里這么想著,岑湘的臉上也不自覺顯出這樣的神態來。

        慕嬌俠在橘黃的燈籠光下看到女兒尤帶著幾分不服氣的臉龐,徹底不剪樹枝了,嚴肅道:

        “娘知道你心里有氣,可你做事怎能如此不講分寸!”

        “你對付劉大人,叫上吳公子幫忙了是嗎?”慕嬌俠問。

        “是。”以她的本事可扛不了劉亨那酒囊飯袋的身體。

        “吳家,闌山那兩位早已退隱,江湖之事也就算了,你這樣做,萬一將他們卷進朝廷紛爭來,你可安心?”

        岑湘一時意氣所做的事,哪里想到這么多,聽母親這樣問,加上父親先前所言,此刻總算生出點后怕之意來,怔了怔,也不再辯解了,只道:“女兒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好好反省,好自為之。”母親不再多言。

        “是。”

        “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睡吧。”

        “母親也早些睡,剪的挺好的,就是有些丑,還有,仔細傷眼睛。”

        “你這滑頭……”

        此事過后,岑湘斂了性子,干脆整日都窩在府里。

        她雖年少活潑,但也是極能靜下來的,當初在山上一待就是幾年,如今不過換成家里,只要自己想,能打發時間的事情還是很多的。

        寫字、看書、練劍……諸如此類只要投入精力,便覺時間飛逝。

        如此在家里過了十幾天,終于連祖母都看不下去了。

        “你們要修身養性,何至于連人家的宴請都推了,年輕人整日呆在家里,都不出去走走,一天天的,人都要發霉了。”祖母說這話時很有些氣憤,拐杖直往地上戳。

        也是,近來還是有些同輩小姐們的游玩請帖送來的,但她和姐姐不想見不該見的人,惹不必要的麻煩,一概能推就推。

        姐姐好歹還會偶爾陪著傅昭出去溜達,她倒好,索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祖母屠經蘭對岑湘這種“死氣沉沉”的作風很不看好。

        但她覺得在家呆著絲毫不影響自己茁壯成長,況且她年紀還小,也不急著說親,在家里陪伴家人便很好,何需要往外跑。

        屠經蘭聽了無可奈何地戳了戳她的腦袋,道:“我看你近來武功也精進許多,左右閑著無事,便將城南昌明街上的那間鋪子收拾一下,順便幫我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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