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下了一整夜的雨。

        永寧城總是這樣的，雨季來得早，持續的時間也長，整座城就好像被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吞進肚子里似的，沉悶潮濕，惹得人心煩意亂。

        蕭錦玉蹙著眉從床上爬起來，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外人看了還以為她這聲名顯赫的女將軍又要去殺人。

        “小姐，您醒啦！”

        阿繡聽到響動，敲了敲門，得到應允后，進入到內室。

        屋內，蕭錦玉坐在床上，云鬢隨意披散著，眼中透著疲倦，就連臉色也蒼白許多。

        “小姐昨夜可是又失眠了？”

        今兒個是蕭錦玉一行人來到京城永寧的第三日，蕭錦玉還是不能適應這里的氣候，這三夜她幾乎夜不能寐，到了白日，就是一副憔悴倦怠的模樣，瞧著讓人心疼。

        蕭錦玉并未回答阿繡，倒是將目光放到阿繡手中捧著的華貴衣服上面。

        這衣服用金線縫制，紅艷似火，只看著便已經感受到料子的細膩絲滑，錦衣上繡著的紋樣新潮耐看，卻又透著皇家不可比擬的大氣恢宏。

        “這衣服，給我的？”

        “驛站官員托奴婢帶給您，說是宮里尚衣局為您連夜趕制出來的，給您今日面圣穿。”

        這樣細致考究的女裝自蕭錦玉有記憶起便再沒穿過了。美是夠美，不過看著太嬌弱，穿著這衣裳走在街上，便生出弱柳扶風的脆弱感，惹人垂憐，蕭錦玉不喜歡這樣。

        “放那吧，我不穿這個。”

        就知道她家小姐不會喜歡這個，阿繡笑呵呵將手中衣裳扔在一旁，轉身從柜子里取出一套干練的玄黑色練兵服。

        “就知道小姐不會喜歡的，阿繡已經為您備好了衣裳，您看這套可好？”

        蕭錦玉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接過衣裳，雙手輕輕摩挲著衣服料子，心中似是想事情，一直沉默不語。

        “小姐，入京這一路上，阿繡都有托人打聽，他們都說睿王殿下人不錯的，驛站里的人也說睿王殿下玉樹臨風，氣度非凡，是大寧朝第一美男，還說他五歲能吟詩，七歲能作賦，十歲的時候在太極殿上雄辯翰林老學士周世昌，十二歲……”

        “行了，都是傳言，沒什么可信的。”

        自古以來，哪個根紅苗正的皇帝子孫有不好的傳言，還不都是從小到大天才天才的夸耀著，那個睿王殿下，十之八九也是這般被吹噓出來的。

        “小姐說的是，不過睿王殿下未曾娶過側妃倒是真的，小姐若是嫁過去，必定獨冠榮寵。只是近年來，睿王殿下身子似乎一直不大好，朝堂上的事已經全然不參與了。”

        睿王殿下是才華橫溢，但據說三年前他被人下毒，險些喪了命，這幾年一直在王府養病，鮮少出門，若是讓她家小姐嫁給一個恐怕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別說小姐不愿意，就是她阿繡也是一萬個不愿的。

        蕭錦玉聞言，忽而冷笑一聲，聽得阿繡心頭一顫。

        相夫教子那是平常女子心中所想，蕭錦玉又怎能與平常女子一樣。蕭錦玉從小是被她父親定北侯扔在軍營里長大的。蕭錦玉救下阿繡的時候，不過十三歲，卻已經身著戰甲，殺敵無數了。

        蕭錦玉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就是帶著她的兵士抗擊北柔，保邊疆一方平安，至于成親那是她這輩子從未想過，也不會去做的事。

        阿繡忍不住嘆氣，她家小姐怎的就生了個女兒身呢，女孩子，無論立了多少戰功，身負多少功名，到了年紀終歸是要嫁人的。

        如今北境安寧，北柔騎兵被蕭家軍驅散至青祁山之北，蕭錦玉成為鎮守北境十二州或有或無的人物，便被殘忍地以一道圣旨召回京中，與二皇子宋云霆成婚。

        “小姐，若這樁婚事非您所愿，不如我們現在就離開京城，我們跟薛副將一起回幽州去。”

        蕭錦玉淺笑，安慰人似的拍了拍阿繡的肩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逃不掉的，再說我也從不當逃兵。去跟驛站的官員說一聲，我們半個時辰后出發。”

        雨過天晴，濕潤的空氣中夾雜著些許泥土氣息，讓人心曠神怡。

        這樣的好天氣實在適合懶床。

        宋岐懷揣著佩刀在院子里已經踱來踱去快一個時辰了，想著他在心里默念一百個數字，念完之后他便不顧什么主仆禮節，沖進那人屋里，把那人從床上拎起來。

        “宋侍衛，要不要吃點葡萄，或者桃子也行！這都是今兒早上天剛亮的時候王府下人出門采買的，新鮮得很！”

        李祥一只手拿著個果盤，一只手正靈活地往嘴里投送葡萄，投一顆，感嘆一句：“嗯，真甜！”

        宋岐轉頭惡狠狠剜了李祥一眼，然后繼續在心中默念數字。

        “你說說你，早上天剛亮就起來了吧，早飯也沒吃，就一直守在這里，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愛慕我們家王爺呢！”

        “閉嘴！”

        李祥這個臭太監表面看著哪都好，偏偏就長了張讓人想撕爛的嘴。

        宋岐長出了口氣，平靜些許情緒，道：“今日是未來的睿王妃進京面圣的日子，我們主子理應早早進宮等候蕭將軍的到來。”

        溫潤儒雅，謙卑有禮，對待女子給予體貼入微的關懷，這才應該是他們家王爺的樣子，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太陽都曬屁股了，還躺在床上睡懶覺。

        “他真是把我們睿王殿下的臉都丟盡了！”

        說罷，宋岐粗魯地推門進了宋云霆的臥房。

        屋內，男子衣冠不整，懷中抱著松軟舒適的繡花大枕頭，雙眼緊閉，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低垂著，顯露出一種難以抗拒的魅惑力。

        露在蠶絲被外面的腳趾正帶有某種韻律地上下抖動著，滿滿的俏皮可愛。

        見到宋云霆這副模樣，宋岐怒火更盛，完完全全不把眼前這人當成是他的主子。

        “你早都醒了，為何不起床，洗漱梳妝，進宮面圣？”

        宋岐話音落了許久，他眼前躺在床上肆意享受的男子才慵懶地翻了個身，抻了抻懶腰，道：“我腦子醒了，可身體沒醒，所以我還不算醒！”

        宋云霆總算睜開了眼，說完之后還朝宋岐挑了挑眉，像是故意氣宋岐似的。

        “要是我家王爺還在的話，絕對不會如你這般胡鬧的。”

        宋岐這家伙平日里不茍言笑，刻板守舊，心靈還特別脆弱，極容易受傷。偏偏宋云霆又是個心軟的，一見到宋岐垂下眼眸，聲音低沉帶有幾分哽咽，便還要朝著宋岐說幾句漂亮話，算是給宋岐道歉。

        “好啦，好啦，是我胡鬧，污了睿王殿下的名聲，我向你道歉，晚上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補償你！”

        說起做飯，冒牌宋云霆眼中頓時綻放光芒，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仿佛都活躍起來。

        “我做飯有多好吃你又不是不知道！”

        宋云霆這話說得不假，宋岐想起三天前宋云霆給他做的魚頭泡餅，只覺口中唾液明顯增多，險些就流出了口水，對于宋云霆的態度也軟下來。

        “那你快點，來不及在太極殿見蕭將軍，對人家終歸是不禮貌。”

        宋云霆就著昨日洗臉盆里剩下的涼水簡單洗了個臉，嘖嘖兩聲道：“蕭錦玉，你聽這名字，與蕭淑蘭呀，蕭桂芝啊一樣帶有不可磨滅的年代感，好像鄉下大嬸兒似的，想來她也不會有什么好容貌，真不明白你們一個個的怎的就這么上心。”

        宋云霆擦干臉龐，繼續吐槽著，“哎，我這樣一個玉樹臨風的偏偏佳公子就要跳進火坑里去了。”

        “行了，別啰嗦了，我在外面等你，你最好快點。”

        這位冒牌宋云霆，長相聲音與宋岐的正主，那個三年前已經毒發身亡的睿王殿下毫無差別，是睿王殿下重傷將死時尋來的，為的是不讓暗殺他的人稱心。

        可這個冒牌宋云霆太話嘮，太能鬧，照顧冒牌宋云霆，簡直比照顧一個兩三歲的娃娃還讓宋岐勞心費力。好在，被冒牌宋云霆折磨了三年，宋岐多多少少已經習慣了。

        定北侯的獨生女兒，大寧朝聲名顯赫的女將軍蕭錦玉今日要進京受皇帝的封賞，這件事在蕭錦玉啟程從幽州進京開始便在京城百姓中間流傳。

        這日天剛亮，街面上已經涌現不少行人，這些人摩肩接踵，無不四處探望，就想見一見這位女將軍的芳容。

        蕭錦玉身騎高頭白馬，在一百禁衛軍的護衛下，自驛站出發，朝皇宮行去。有幸見到蕭錦玉的行人無不交口稱贊，歌頌蕭錦玉的功績，一時間風頭無兩。

        “阿繡。”

        蕭錦玉將馬騎到阿繡身旁，低聲喚著阿繡的名字。

        “啊，怎么了小姐？”

        阿繡很享受這種被人贊嘆的感覺，回應蕭錦玉的時候還朝著百姓微笑點頭。

        “你說我現在要是坐進轎子里，是不是太不給老百姓面子了？”

        蕭錦玉臉頰已經有些紅了，不敢抬頭去看眼前這被萬人簇擁的場景。

        蕭錦玉為人冷峻，果斷，領兵作戰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她就是受不得別人夸贊的。

        別人一夸就會臉紅，就會不知所措，就會尷尬，就會緊張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她縱橫戰場這么多年，這個一點始終都沒有改過。

        阿繡覺得蕭錦玉能夠得到如今的榮耀是她用命掙來的，再正常不過，被成千上萬人簇擁是對她保家護國的獎賞。

        “哎呀，小姐，人家為了見您可能已經等了小半天了，您總不能讓人家失望不是，再說您英姿颯爽，傾國傾城，就應該讓更多人看到！”

        “我又不是畫，是讓他們觀賞的。”

        蕭錦玉嘟著嘴小聲碎碎念，倒是不再動想坐轎子的念頭。

        就這樣一路被人簇擁著，蕭錦玉一行人入了皇宮。

        太極殿內，大寧宣和帝端坐在龍椅上，下面文官武官各站一排，像是等候蕭錦玉有一會兒了。

        蕭錦玉朝宣和帝行了個標準的君臣禮，跪在地上聽旨。

        對于蕭錦玉功勛嘉獎的圣旨是宣和帝提前就擬訂好的，這時候由宣和帝身邊的總管太監于殿前宣讀。

        內容則是描述蕭錦玉抗擊北柔的種種功績，賞賜蕭錦玉黃金白銀、奇珍異寶，卻不曾再有加官晉爵，擴大她兵權的旨意。末了則是明確十日之后便是蕭錦玉與睿王殿下宋云霆的婚禮，蕭錦玉即將是皇家的兒媳，朝中眾人應當尊重愛戴她。

        宋云霆趕到太極殿外的時候，蕭錦玉正跪在地上聽嘉獎，即便是跪著，她的脊背挺得筆直，露出女子中難得一見的英氣，宋云霆不覺露出淺笑，隨后恭敬站在殿外，等待皇帝召見。

        蕭錦玉領旨謝恩之后，只見殿內官員紛紛朝殿外看去，目光落到遲來的宋云霆身上。

        “這個老二，真是不像話！讓他趕緊進來。”

        宣和帝話音剛落，宋云霆便快步進了太極殿，跪在蕭錦玉身邊。

        “第一次見媳婦，你都能遲到，還讓人家小姑娘等你！”

        宣和帝說著責備宋云霆的話，只是語氣中卻滿是寵溺，在場大臣也都將一切看得清楚，即便宋云霆死里逃生后失去記憶，喪失一切才干，成了個混吃混喝的庸人，宣和帝還是打心眼兒里喜愛他這個孩子。

        “兒臣昨夜拜讀周大學士著作，太過投入，至寅時才入睡，以致今日誤了為蕭將軍接風洗塵的時辰，還請父皇恕罪，請蕭將軍恕罪！”

        宋云霆說這話時候一板一眼的，簡直就是個自幼讀著圣賢書，行為刻板，只懂之乎者也的迂腐書生，果然與蕭錦玉猜測得一模一樣。

        “睿王殿下讀萬卷書，思的都是憂國憂民的大事，哪里有什么罪過，還請皇上以寬容之心對待殿下。”

        蕭錦玉跪在地上，違心朝著宣和帝說出給宋云霆求情話語，說話時偏了頭才算仔細瞧清楚了宋云霆的樣貌，他的身材纖瘦頎長，面如冠玉，眼眸深邃，狹長的睫毛正不經意間微微顫動，明明并未正視她，卻讓她有種心跳加速的錯覺。

        看來對于睿王殿下是大寧第一美男子的傳言倒是真實的。

        “行了，今日朝會就到這里，云霆，一會兒你帶著你媳婦去宮里四處走走，中午去你母后的壽康宮，我們一家人一起吃個家常飯。”

        宋云霆應了宣和帝，與蕭錦玉一道出了太極殿，剛要朝蕭錦玉開口，只見蕭錦玉冷著臉，朝他道：“我不需要睿王殿下陪同，到了午膳時間，我自會去壽康宮，睿王殿下不必擔心。”

        宋云霆還想再說些什么，只是蕭錦玉卻在眨眼功夫已經從他視線中消失了。

        宋云霆攥緊拳頭，雙目凝望著蕭錦玉離去的方向，許久才喃喃道：“蕭錦玉，四年未見，你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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