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行者
里法爾帶上了父親留下來的面具――鹿頭骷髏狀的用來嚇唬人的小玩意。
老實說,有點磕攙,不過用來遮面也不算太壞。
他找了朵打哈欠的云,慢悠悠地飄到玖衡房間的窗前,側著耳朵偷聽著他們的對話。
“你確定現在要出發?你的身體還――”
“我敢保證我能敲碎他的牙。”
穆間的聲音沒有變化,但玖衡的聲音已經嘶啞到難以分辨。
果然還是想去找旮赫韋干和秦林討個說法嗎?里法爾上一次偷聽時還以為他在開玩笑,秦林這個人嘛,還在北、西、東齊爾納做霸主,要里法爾真實評價的話,那是個極其有野心而且性格好戰的男人,不過他也確實有頭腦,也懂見好就收。里法爾一時間也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確定這個人的好壞。
不過他要討伐旮赫韋干的話,已經沒有機會了。有人謠傳,素娜爾之戰的時候,他出面阻止時差點被民眾的唾沫星子給淹死。嗯,不準確,里法爾很確定那不是自己的父親,甚至在江免接過旗幟重振里爾赫斯時,賜予他神力的甚至不是旮赫韋干本人。他已經銷聲匿跡了,沒有人見過他。
不過里法爾打聽到過那個假扮他的那個人,說是來自七古,還可能是賜予玖衡翅膀與神力的那個偉大神明。
嗯,那確實偉大。畢竟七古的存在時間至今只有三百年,而且在前五十年里頻繁換國王,最終由人民敲定玖衡·納里密斯作為國王,他一當就是兩百年,中途被換下來了一次,最后再次上任。
旮赫韋干啊,一個明明不靠譜卻被萬人敬仰的可笑怪物。里法爾對父親的評價永遠沒有改變過,在他眼里,這個家伙除了可以給自己帶來一些名聲,也沒有什么大用處了。畢竟,他從來沒有心疼過自己的這位如此不負責任的父親。
他繼續聽著小兩口的竊竊私語,直到玖衡拿起他的那件袍子出現在里法爾的視線范圍內的時候,里法爾就意識到玖衡這個家伙是真的蠢到家了。
他聽見了盔甲碰撞的聲音,聽見了利刃出鞘的摩擦聲,聽見了玖衡的竊笑和穆間的嘆氣。
里法爾扶了扶骷髏面具,他實在無聊到頭頂長蘑菇了。他在心里計劃著,如果旮赫韋干沒有出現,但玖衡仍舊在北、西、東齊爾納和里爾赫斯晃來晃去的話,他就打算假扮成父親的模樣,直接一刀把玖衡腦袋砍下來,讓這兩個家伙徹底淪為歷史的讀物――也許玖衡·納里密斯甚至在文化排外的里爾赫斯得不到一席之地,以至于他在和旮赫韋干的斗爭中連個名字都不能出現。
就這樣吧,現在把玖衡削了就真的沒意思了。里法爾用鹿角撞了撞玻璃,許久沒回應才確定他們已經走了。
說實話,里法爾真的有點后悔,后悔把玖衡·納里密斯整得這么虛弱,如果他是拿出曾經百分之百的實力和自己打一架的話,戰斗畫面也不至于有一種以強欺弱的感覺。至于他的筆記――里法爾也很后悔,后悔沒給穆澈讀出來,要是那小毛孩知道了,至少得瘋個兩三個星期。他承認,穆澈有時候比玖衡要好玩得多。
他拍了拍打哈欠的云,示意跟上那兩個家伙的腳步。
“殿下,我還是沒能聯系上旮赫韋干。”穆間戴著黑布,付給馬車夫兩塊玉石,接著玖衡后上了馬車。
“沒關系。他消失的時間即將要比我的壽命長了――開個玩笑!本梁馇辶饲迳ぷ樱⑿χ粗鴮γ嫒缱槡值哪麻g。
馬車沿著崎嶇的山路慢慢地走著,一路顛簸,石子冰沙沾在了腐朽的輪子上。穆間雙手握拳,置于眼下,不知道在和哪位神明說著悄悄話。
而玖衡只是拉上了兩邊的窗簾,悄悄捂住了巫師凍僵的雙手,用大概是自己最后的溫度溫暖著他的愛人。
今天天氣意外地晴朗,沒有風沙,但依舊干燥。一陣緊促的顛簸把穆間喚醒,他動了動已經酸僵的脖子,想要松開自己的手――怎么也松不開。明明是想要贈予別人溫暖的玖衡,此刻正垂著腦袋安靜地弓著身子坐在他的對面。
雪白的長發梳得如往日一樣平整,而玖衡就仿佛是這冰山的天主,是命中注定要來這里感受冰雪嘈雜的。
穆間想要活動手腕,玖衡卻抓得死死的。
“殿下,請松開您的手好嗎?”穆間輕輕地說。
玖衡沒有動,仍舊垂著頭。而穆間也不敢太大聲說出來,免得馬車夫分心――這條路太難走了,光是請到有膽量的馬車夫就已經很艱難了,穆間不想打擾那位值得尊敬的工作者。
“殿下、殿下……”穆間回過頭,靠著感覺確認馬車沒有停下,才繼續開口。
殿下的手好冰,手心也是冰的。穆間抿了抿唇,想要甩頭摘下黑布,卻只是把脖子處的骨頭弄得咔得響了一聲之后就放棄了。
等一下……手心也是冰的。穆間突然怔住,這時一個石子磕上輪子,馬車猛地顛簸了一下,他的意識也突然模糊了。
“殿下……”穆間一百多年來,就算帶著黑布也能感知物體的動態變化,所以他非?隙ǖ氖牵梁饩妥趯γ,但是一動不動。
他的肌肉為什么這么僵硬啊……穆間嘗試使勁掙脫,卻沒有任何作用。他的蔚藍色瞳孔在黑布之后猛烈地震,呼吸也在這片缺氧之地更加急促起來。穆間哆嗦著嘴唇,想忍住這強烈的心跳,結果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于大腦,任憑怎么安慰都不再流動;秀遍g,穆間覺得天旋地轉,時間顛倒,視野范圍內的黑布一瞬間閃白。怎么會這么冰冷,怎么會這么僵硬……怎么會?怎么會啊……
“殿下,我不冷了,您把手松開吧。殿下……”穆間知道了結局,已經無力去顧及自己臉上的黑布,任憑淚水浸濕,留下兩塊更加黑深的痕跡。
馬車仍在顛簸,車外依舊有濺起的飛雪。
穆間咬緊下唇,止住來回吸氣的嗚咽和抽泣?諝庵羞殘留著雪蓮的苦甜。
馬車翻過了一塊碎冰,強烈的抖動讓玻璃在窗戶的凹槽里發出悶聲,穆間險些騰空,玖衡也放下了手。
但是……空氣中的甜味好像又增多了一點,氣味擦過穆間已經堵塞的鼻腔,極大程度地給予他安慰。
“到了嗎?”玖衡睜開紫色的眼眸,摸了摸凍紅的鼻子,用手把毛領圍在脖子上,“這條路可真難走!
“!蹦麻g感受到了雙手的自由,但還是沒能夠從剛才激烈的情緒中緩過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
“怎么了?穆間,哪個神在你的夢境里欺負你了?”玖衡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搓了搓凍麻的雙手,摘下了他的黑布。
他的眼睛早已哭得紅腫,朦朧的水汽覆蓋在了藍寶石的閃耀之處,眼白血絲交錯,瞳孔差點失去了對焦的能力。
“別這么難過,發生了……”穆間被騙之后再也隱瞞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猛地摟過玖衡的脖子,迎上了他紅軟的唇,把他想要說出的字句全部咬碎吞咽。
沙雪在窗外肆意橫行,敲打著被積雪留念過的玻璃。在暗紅的窗簾背后,玖衡一聲又一聲輕輕的安慰就已經告訴了這座冰山:你的天主可不是七古那萬人之上的國王。
經歷了長時間的跋涉,道路終于平坦起來了。玖衡猜測已經到達山麓,臨近北齊爾納了。
果不其然,兩三分鐘后,馬蹄聲逐漸放緩,馬車也停了下來。
溫度終于回升,玖衡一手扶住劍,一手拉著摘下黑布的穆間往遠處的圍城口走。而在不遠處,一朵正在打噴嚏的云上,里法爾差點在云里被凍成冰塊。
里法爾從天上摔下來,暫時告別了那朵致人死地的冰塊云。他扶著旁邊的一棵樹,通過鹿頭的眼睛盯著向前步行的兩人,但已經沒有了追的欲望。
“啊――疼死老子了!!”里法爾一拳砸在那棵樹上,霎那間,一道閃電直直地劈了下來。里法爾大受震撼,他又發現了一種控制雷暴的方法――旮赫韋干什么都沒有教,所有的神力只能靠他自己去摸索。不過慶幸的是閃電只是劈在樹林一邊的空曠草地上,里法爾慢慢走過去想要檢查這次雷暴力量的強弱,剛一蹲下,一個孩子就踩在了那塊已經黑焦的土地上,擋住了里法爾的視線。
“哪來的小毛孩!”里法爾滿頭黑線,一把抓住了那個想要逃跑的小家伙的手臂,使勁地拽了回來,“狗娘養的……穆澈·迪斯安?”
那孩子的眼睛比之前所見單純了許多,寶藍色的星海,訴說著宇宙那未解開的秘密。里法爾本想收回最后那句話,結果仔細一想,穆間也算半個狗娘了――像旮赫韋干一樣不負責任。
穆澈手里拽著一顆青菜,灰頭土臉的,像剛去地里干活回來一樣,有那么一瞬間,里法爾還以為自己認錯了。
“你是誰?”聲音也比之前明亮了許多。
不過里法爾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他還蠻生氣穆澈把他給忘了。
“你不知道我是誰?”里法爾本來就被云凍得神志不清,情緒也大起大伏,他壓抑著內心的憤怒,蹲著盯著穆澈的那觸不可及的星海,再次試探道。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鹿,因為你有角,斯圖萊格先生的圖冊上面有!蹦鲁和蝗恍老财饋恚麚u搖晃晃地抱住里法爾的面具,雙手扶住那兩只碩大的鹿角。那兩只鹿角,本該在屠殺者的手上照耀死亡的氣息,面向草原,也本該如同向往歸屬般去迎著太陽寫下不幸,但不知道為何,它就是如此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地一遍又一遍地朗讀生命。它在孩童的擺弄之下,如此聽話,
如此聽話地述說文明與殺戮。
“哦,也對,我戴著面具,他看不出來。”里法爾的氣稍微松了一點,想要抵抗撲過來的穆澈,但怎么使勁都推不開他――不敢把他捏死了而已。于是他只好掐了掐那孩子的癢癢肉,勉強掙脫了。
“鹿先生――”穆澈被掐得松開手,一不留神摔在了地上,但他仍舊高興,眼睛閃著光,但手里的青菜已經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里法爾趕緊站起來擺弄面具,奈何有塊骨頭卡住了,臉被刮得生疼,只能暴力解決問題,索性一把子給扯了下來。面具右臉的骨頭壞了幾塊,脆得呱啦呱啦掉了一地,里法爾仍舊冷漠著臉,琥珀色的帶著殺意的眼神成功詮釋了鹿頭的偽裝性。
那孩子站在原地,迎著那高大的陰影,不知所措。
“你還記得我嗎,穆澈·迪斯安?”里法爾冷哼一聲,期待著那包含恐懼的答復。
“啊……啊、啊,鹿先生……好漂亮啊!”穆澈完全沒有在意里法爾那威脅的語氣,反倒更加高興地蹦了起來,眼睛里跳著一個又一個更加閃亮的星星。那些星星,可愛地跳躍在他身后的草原上,迎著暖風與熱烈的溫暖,吐露稚嫩與芬芳。
“果然還是不愿意認出我來是嗎?”里法爾沒有理會穆澈的裝瘋賣傻,他一腳踩碎在草地上溜達的星星,猛地蹲下掐住了剛剛還很高興的他的脆弱脖子?諝馔蝗话察o得不像話,剛才還和煦的微風一瞬間消失,就像一彈指頭打斷了琴音,一切美妙戛然而止。
“你只剩一次機會了,穆澈·迪斯安。”那孩子目睹喜悅的星星只剩碎片,他逐漸喘不上氣,臉漲得通紅,手指不停扒拉著里法爾如骷髏一般的手指。那手指比鹿角更具有死氣與哀怨。
“我是誰?――看著我!我是誰?”他搖晃著穆澈,強迫他的眼神對焦,但手上的力氣倒是一點都不松懈。
而穆澈只是動了動嘴唇,連口型都沒有,涎水沿著嘴角緩慢流下,粘稠地滴在了里法爾的手上。他無助地看著里法爾,表現出自己的無辜與蒼白的無知,他的感知能力也逐漸衰微,四周一片寂靜,一片空白。
“真失望。”里法爾把他甩在地上,穆澈頓時發出一聲嗚咽,弓著身子猛烈咳嗽。里法爾自討沒趣,打算離開了,他在走之前順便回答了自己的問題,“我是里法爾,雷赫·里法爾,你的健忘導致我對你的興趣全無。穆澈·迪斯安,我們不會再見了。”他做出最后的告別,剛要挪步,卻聽見了完全不來自于他印象中的穆澈·迪斯安的形象的請求――那本該倔強驕傲的孩子嗚咽著,可憐兮兮如同被丟棄的玩偶一般跪趴在地上,嘴角的涎水還在緩慢流著,滑過下顎,滴在了草地上:
“里、里法爾大人,里法爾大人!不要走……”
樹林邊上掉落的枯葉在樹根處劃出輕妙的響聲,就像里法爾扯碎的面具,疲憊、垂頭喪氣的脆弱感。樹葉間的那根蜘蛛絲仿佛不是捕食的工具,而是用來吸引看客觀賞蜘蛛精神的消耗品。對于里法爾來說,這種消耗品,是他打發無聊時間的最佳選擇?蓡栴}是,今天本該吐絲的蜘蛛就站在樹葉縫里,你碰碰它,它只是慵懶地挪了個位子,繼續發呆――你還覺得新奇嗎?你只是覺得被一個小小的蜘蛛發現奇怪癖好而感到羞恥,以至于遷怒于它罷了。
所以,一個本該亂吵亂鬧的、出生在悲劇家庭里的盲目自信的孩子,今天跪在地上求饒,甚至說出他自己之前覺得倍感羞恥的“大人”。對于里法爾來說,這大概是一種侮辱。你居然被一個孩子發現你內心深處的黑暗了。
穆澈·迪斯安,我好失望。
里法爾聽不見那一聲聲聽似尊敬的呼喚,一聲聲出賣自己的求饒,這太可悲了。穆澈,你本該成為一個神,卻自貶下凡。
所以他不愿再回頭,一步一步走進了樹林。在樹葉縫里,捏死了那只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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