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眠
龍朔十年。
云麓山上云麓寺,深霧彌繞,鶴唳清霄。
紫色香爐吐出氤氳霧氣,只見寺內大殿前竹榻之上,臥著一個形貌嬌憐,面色蒼白而沉睡不醒的小娘子。地上跪著一婢,正手執信箋,神情緊張。
蒲團上有一禪僧,閉目而靜坐。
一時之間,只聞見外殿有木魚聲篤篤,與弟子郎朗念經聲。
許久,禪僧方緩緩睜眼,目光落在那小娘子身上,終是輕嘆一聲:“時也,命也……貧僧早料到,會有此一劫。”
灰衣僧人,正是蹤跡縹緲的高僧上霄大師。
地上跪著的婢子白鳩抬起頭望向對方,捏緊了手中信箋一角,聲音顫抖:“大師,您可否能夠救我家娘子?”
“娘子自小就身骨不好,若非這遭恐有生命之虞,也不會來此叨擾大師……”
上霄閉目,指捻佛珠,終是頷首道:“貧僧明了。”
“故人之諾,今日必踐。”
再睜眼,一雙灰眸中如古井無波,上霄復又緩道:“三年之后,府上方可遣仆上山帶你家娘子返家,期間貧僧于此替她療養治病,且另需有人從旁照顧。
世俗親故之人,三年之內不得相見。”
白鳩跪在階下,已是淚流滿面,不由叩首跪謝了一遍遍恩:
“多謝大師,多謝大師!白心替娘子感激不盡!”
“之后,貧僧會喚其他僧人進來,安置你家娘子。”上霄言畢,起身逐去。
白鳩心中只覺萬分慶幸,抹了把眼淚,抬眼又望了榻上的娘子一眼。
竹榻上的小娘子纖羽輕輕,眉黛姣姣,一張精致的面孔如同即將褪色凋零的花朵。
因為過分蒼白,而失了明艷之色。
她靜悄悄地躺在那兒,仿佛一具伶仃雪白的瓷人,一碰就碎了。
小娘子閉目不醒的模樣,叫白鳩心中又忍不住憐惜起來。
娘子名喚明氏蘿夢,本是揚州刺史明鴻謙的嫡長女,如今不過才豆蔻年華。身子自幼就孱弱多病,嬌貴非常,一直靠吃名貴藥丸來榮養身體。
可憐娘子體弱如此,還幼而喪母,才讓那小家之女薄氏得以登堂入室。
薄氏不僅帶回了一個比明蘿夢還大的公子,即如今的明府嫡大少爺明寺安,后頭還又誕下了二娘子明鶯兒。
至此明大人的心就更偏了,對娘子冷冷淡淡,毫不過問。
三日之間,左府花宴之上,明蘿夢不知為何突然落水。
而白鳩當時正在筵席之外侍候,并不知道當場發生何事,只知明蘿夢的落水似乎并非偶然。明大人對于嫡女落水一事,竟也毫不關心。
明蘿夢一直高燒不退,以至于生命垂危。
先夫人曾于白鳩有大恩,她身為娘子忠仆,自幼伴明蘿夢長大,并非普通婢子。于是她派人尋來揚州城內大小醫師,卻皆說這次落水引發舊疾,如今只能全看造化。
她突然想起先夫人逝前曾留下信物,道若是娘子有災,可憑此前去云麓山上求助故人。
抱著一線希望,白鳩隨其他仆從帶著明蘿夢連夜上山。
上霄大師讓明蘿夢服下一顆保命藥丸,這才所幸獲救。
但娘子卻仍未醒來,仍需在此養病。
思及此,白鳩忍不住再嘆一氣,只是可憐可憐從小就沒了夫人陪伴的娘子,還要在這清清冷冷的云麓山上睡去三年時光……
娘子自小就命途多舛,只盼著這一劫過后能百歲無憂罷。
白鳩眼底含愁,又為明蘿夢掖了掖被子。這才喚來僧人進殿,而僧人們便按著主持的吩咐,安靜地一齊將榻上的貴客抬至后殿的冰室。
此時,上霄大師正站在云麓山山崖之巔。他悠遠目光投向遙遙青山,似乎帶著一絲復雜和憫懷之意,手摩挲著一塊玉牌。
故人之女……
此生注定命途坎坷,卻也是命格非凡。
冰室之內,可見沉睡在冰榻上少女煙眉淡蹙,桃花面,嬌貴骨,卻是一副病美人模樣,徒惹人憐惜。卻無人知她蒼白軀殼之下,神魂出竅而游離天外。
這一沉眠,便是三年之久。
……
同年七月,金陵城外。
荒僻的深林之中,有點滴血跡,自溪邊飲水的馬匹身上,蜿蜒至一處綠蔓。
一只渾身雪白的小貓正銜著一束草藥,朝叢林深處噠噠跑去。那貓生得玲瓏小巧,十分玉雪可愛,杏粉鼻尖微微翕動,琥珀色的貓兒眼眨了眨。
小貓身子靈活,轉眼就鉆入萋萋草叢,在躺在地上的少年身側停下。
少年右肩上中了一箭,箭雖已拔出,傷口卻血淌不止,正不省人事中。他嘴唇烏紫,卻仍可觀之面如冠玉,身量頎長。是一個氣度不凡,如高山昆玉般沉靜的俊俏郎君。
貓兒瞥了那人一眼,口中嚼嚼起來。
藥汁沁出,舌苔觸及苦澀,小貓不禁眉頭一皺。心中暗念,若非是看他有一副美姿容,她才懶走這一遭,銜來草藥,又要嚼碎至出汁……
累死貓貓了。
嗯,等等?她怎么是只貓兒,好像有哪里出了錯。貓兒晃了晃頭,一時小腦袋卻昏漲漲的,如霧里看花,什么都想不起來。
罷了,她興許就是只失憶的貓兒吧。
少頃,渾然想不起自己身份的明·小貓·蘿夢的梅花小爪子,毫不猶豫地踩上了男子的肩膀——
“嗚哇”一聲,將嚼碎的茜草糊在了對方的傷口上。
好苦。貓兒的眉毛胡須皺成一團,又磨了磨小尖牙,復而叼起剩下的草藥,繼續嚼嚼。越嚼越累,越嚼越慢……
許久,暖陽欹斜,投入疏落林木間,映照著草叢間的一人一貓。
輕塵在光影中浮動,而沉睡的俊美少年頸窩之上,正酣臥著一只幾個月大的小貓。
畫面靜謐而柔和,卻無一人窺見。
當裴神玉從漫長的昏睡中蘇醒之時,先感受到的不是傷口的疼痛,而是右肩上隱隱壓著的一團溫熱。
他意識尚未完全清明,攏眉而強撐著起了身。
所幸身邊并無兵戈喧囂,看來他拼盡最后力氣強沖而突圍,終是已脫險了。只是當時情況危急,他也不知如今是到了何處。
才剛剛坐起,忽然“啪嗒”一聲,肩上的那一團不明物體掉落在了腿上。
裴神玉低頭一看,竟然是只貓兒。
還是只通體雪白的幼貓。
貓兒幼粉色的四爪朝天,袒露出毛絨絨的肚皮,杏圓水眸還帶著分被摔懵了的呆滯感。軟乎乎的,看起來頗是可愛。
“喵嗚?”
裴神玉指尖一動,輕輕挑眉。
貓兒原本雪白的毛皮,在尋覓草藥的路上染了不少塵泥,早已變成了灰撲撲的一只。連原本櫻粉色的肉墊,也變得臟兮兮。
小貓腮邊似乎還染著青色的草汁,樣子好不狼狽。
裴神玉與貓眼雙雙對視,面面相覷。
數秒之后,他靜默了一刻。
看起來倒頗像是只……小野貓?
宮中便有妃子喜養貍奴,動輒數位宮女太監簇擁伺候,毛發被梳理得纖塵不染。他卻從未沒蓄養過任何寵物,只因幼時母后不喜。
更是從未和小動物有過如此親近時刻。
許是才經歷過驚險殺戮,剛剛逃出生天。在這無人的樹林一隅,微風輕拂,裴神玉難得感到心間輕松。
修長手指穿過小貓前爪,將貓兒輕輕舉起,掂了掂。
“果然是只小野貓呢,這么輕。”
“喵!喵喵喵!”
貓兒——明蘿夢受驚地叫了起來。
若非皮毛的遮掩,她的面頰早已羞紅一片,眼前這個無禮之徒,竟,竟突然將她抱起。她甚至能感受到在肚腹之間,對方指尖的溫度和力度。
她再也不是一只干凈的貓貓了……
這人竟還大放厥詞,將她視作一只,野貓?
貓兒眸子瞪得極大,后爪忍不住抗議地蹬了蹬。
“……這般可愛。”
裴神玉又輕聲道了一句。
他心中暗忖,這只貓兒的貓身玲瓏,不過是他的手掌大小,像是只走丟的幼獸,也不知日后該如何在這殘酷的林間生存下去。
若是沒有弄臟皮毛,想必也是通體雪白,如同內宮中被精致嬌養的寵兒。
看著這一對琉璃珠般的眸子,更讓人心生憐意。
只是見貓兒掙扎,他便將貓兒輕輕托在掌心,另一只手輕緩地順了順貓兒的背毛。
明蘿夢被一句哄好,落在對方掌心,慢慢又從炸毛恢復了被順毛的狀態。
她難以抑制作為一只貓的本能,貪戀起對方掌心的溫度和力度,不自覺從喉嚨發出細小的聲音,瞇起了杏圓的貓瞳。
“喵,咪嗚~”
被摸了幾下,明蘿夢才猝然清醒。
等等,她是誰?她在哪?她在做什么?
不滿于被摸,她抖了抖貓耳朵,露出一臉我超兇的樣子,旋即從裴神玉的掌心中輕盈地一躍而下。
裴神玉不以為忤,站起身舒散筋骨,并檢查起右肩傷處。
只是奇怪,他的傷似乎已被處理過,血已經止住了。
三日前,戰事大捷,他領兵自溧水縣歸金陵。沿途卻有叛賊偽裝成普通百姓,簞食壺漿以迎。軍中將士皆放松下來,不料忽有冷箭偷襲,百人馳突,一時軍陣大亂,而他亦肩中淬毒之箭,
回想起那時行軍司馬為引,過分熱情,早有不對勁之處。
他被叛軍一路緊盯追殺,與隨軍失散,這才馳騁至此。
那箭上毒性不烈,卻有麻痹神經的效果,且會讓傷處不易凝血。若非肩上所覆的茜草,憑借一路上顛簸失血,此時怕仍在昏睡,逆軍又隨時可能找來,恐有生命之虞。
裴神玉看著手指間從傷處發現的草藥碎沫,目中微惑。此草常生于陡崖峭壁,與此處地勢顯然不符。
也不知是誰……
腿邊忽有一陣蓬柔觸感,他低頭一看,卻是小貓貼了過來,用尾巴蹭了蹭他的腿。
“怎么?”裴神玉蹲下身,輕撫上貓兒的小巧頭顱。
小貓眸中有掙扎之意,最后還是蹭了蹭對方的掌心。杏圓貓眼注視著裴神玉,小聲喵嗚喵嗚,如同撒嬌一般。
不許丟下我,帶上本貓。
方才環視陌生的深林,明蘿夢才后知后覺,作為一只貓,自己卻好像不會捕魚,全無生存本領。更想不起自己從何而來,為何出現在這里。
如今她記憶全失,只隱約知曉自己應該是一只小貓咪。
弱小、可憐,無助的小貓咪。
當她用一雙琉璃似的貓兒眼望著人時,有誰會忍心拋下這樣一只小貓?
當一人一貓正嘗試交流之中,林木陰翳后忽沙沙作響。一個煙羅紫色的綽約身影,似正往這處走來。
“琤——”寒光出鞘,裴神玉驟然拔劍。
小貓亦好奇望去。
而自樹蔭之下,緩緩走出一名女子,她生了雙極為妖嬈的丹鳳眼,五官卻極清麗,清與媚渾然相融,姽婳秀致。身著紫纈襦裙,頭上僅用一根紫檀木簪挽著發髻。
裴神玉眼風掃過,劍刃巋然不動,足邊的小貓卻是一愣。
秦婳看見持劍相對的裴神玉,步伐一頓。
她目光輕輕掠過對方肩上傷痕,與地上殘留的植物根莖。
女子眼波流轉,丹唇輕啟,對著裴神玉莞爾一笑,聲若黃鸝鶯啼:“方才是我救了你,你現下感覺可還好?”
裴神玉似乎微有動容。
此刻卻無人注意到,地上的小貓突然杏目圓睜,流露出懵懂和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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