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除夕
歲暮寒時,除夕夜至。
營內一派張燈結彩,紅紅火火,準備著辭舊迎新。炊事房包了餃子,宰了新的牛羊,擺起了長桌之筵,好犒勞將士們。
裴神玉也讓人備了屠蘇酒,祈福驅疫,以祝吉祥。
畢竟這是他們在異鄉度過的一個年關。
觥籌交錯之間,裴神玉也坐于席中,與諸將舉杯共飲。
他面色平淡如水,似毫無醉意,只是眸中幾分朦朧,才顯示出他方才所喝不少。
他身側坐的是早已經喝得酩酊大醉的孫將軍,而楚將軍身上還有傷,不宜飲酒,便早去休息了。
孫尚武手中舉起一酒壇子,直接仰首而飲,豪邁道:“殿下,喝!”
裴神玉頷首,亦又飲一觴:“將軍請同飲。”
他的肩膀卻忽然被一只手搭住。
孫尚武喝高了,早把平日里的尊卑之分拋到了腦后。他又是個粗人,講不來什么風雅之話,只一臉傻呵呵的嬉笑:
“殿下啊!這喜慶的日子,就應該大口喝酒!”
裴神玉左肩一震,卻仍容色不動,從容淺酌。
孫尚武見裴神玉不語,以為對方意為贊同,不由更加來勁。他已喝得有些爛醉,一邊攬著裴神玉的肩,一邊湊上來念念叨叨,說些醉話:
“殿下啊,這都快打了一年的仗了……俺都快想死媳婦了。”
他打了酒嗝,又道:“還有俺那閨女。”
“一年沒見了,也不知道長高了多少。”孫尚武傻兮兮地伸開手掌,落在虛空,像是在憑空衡量一個小娘子的身高:“出門之前,她還不過剛長到這里,就一小蘿卜頭。”
“俺那小閨女,蠻橫得不得了。也不知道俺這一出門打仗,沒有老子給她撐腰了,她若是在外邊受了委屈,該找誰去……”
孫尚武越說越是想念,神情低落,不由又喝一口,對著壇子直嘆氣。
嘆完了,又是‘砰’地一聲捶桌,憤憤道:“殺千刀的南蠻子,好好的小日子不過,造他娘的反!”
周遭士兵皆驚,裴神玉見此狀,不由覺得好笑。
可雖未曾謀面,他卻也能從孫尚武的話語之中,想象出那是如何其樂融融的一家人。父母恩愛,小孩也被寵得有些嬌縱。
他不免也有些晃神,回憶起十幾年前。彼時父皇也不過是封地之王,家宴上僅父母與阿妹風酒,與他一共四人。
彼此所間隔不過一桌而已,談吐言笑更是親密。
父皇奪位之后,母親成了尊貴無雙的皇后,他也成了皇太子。后來,父皇慢慢納了許多后妃,宮中也陸續添了許多新的皇子公主,而家宴也成了宮宴。
隔著金鑾長殿,他所能見到的父皇隔著冕旒,只覺得遙遠而威嚴。
母后面上的笑容,亦一年比一年淡了下去。
天家之情,終究不比當初……
孫將軍同他勾肩搭背,附耳說體己話時,卻讓裴神玉不禁想起兒時,父皇亦曾如此待他。故而他不僅沒有怪罪,反而生出幾分親切。
然而孫尚武的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了。
他才嘮嘮叨叨和裴神玉說了一通家中之事,又忍不住開始關心起裴神玉的個人大事來。
“殿下啊,說起來,你也快要及冠了吧。”
“殿下若是有個什么心儀的小娘子,也該考慮考慮起來了。俺說句真心話,這有媳婦和沒媳婦,可不一樣。
有女人熱炕頭啊,嘿嘿,那可是人間一大樂事……”
裴神玉見孫將軍越說越不像樣,耳邊微紅,他不禁出聲打斷:“玄英,孫將軍醉了,你扶他下去休息。”
玄英早聽不下去了,立時起身,冷臉將面色通紅的孫將軍半拖半攙著帶走了。
耳邊終于清靜下來。
裴神玉緩緩放下酒杯,可孫將軍的話仍在耳邊未散,他不由一哂,一國太子的婚事,自然不可能由他一人做主。
更何況,他又哪里有什么心儀的小娘子?
可他腦海之中,沒來由忽又浮現出那一夜夢見的一雙眸眼。明眸純澈,宛如秋水盈盈,他心中一動。
裴神玉又好笑地搖了搖頭,不過是一個夢中人罷了。
如何當真呢。
目光拂過營內煙火連連,元蒿圖喜慶,還派人在鎮上買來了紅燈籠,掛在營地的高樹枝上。
可身處喧囂熱鬧之中,他卻無端有些孤寂。
已是亥時,軍營之中仍有人在行樂喝酒,準備徹夜不眠守歲。裴神玉卻掛心獨自在屋中的貓兒,便起身離了席。
他沿著藩籬在黑夜中緩行,篁夜幽靜,因燈燭都移到了席上,此處并未點燈。
方才也喝了不少酒,行走之間,隱隱醉意上浮。
身前卻忽有一陣柔軟幽香,朝他面龐襲來,仿佛是女子身上的氣息。
裴神玉止了步,淡道:“何人在此。”
他視力絕佳,雖夜色朦朧無燈,卻仍捕捉到那人的外形輪廓,是個女子,故而沒有厲聲變色。
大概幾米之外的人形也滯了滯。
須臾之后,一盞暖黃的燈從樹后緩緩顯現,同時照映出了一張妖冶動人的面龐。
“殿下……”
女子緩緩抬眉,面帶欲說還羞之色。
是秦婳。
裴神玉目中有一絲波動。“秦娘子。”
“殿下。”女子一雙美目在月色之下,如池水蕩漾。“殿下可是剛從宴上飲酒歸來?”
“是。今日除夕之夜,秦娘子沒有和其他人一同參加宴飲么。”裴神玉神色如往,清淡如寒月之雪,不為所動。
仿佛面對的不是一位絕色佳人,只是他麾下一名巡視的普通士兵。
“我沒有心情。”秦婳卻搖了搖頭。“幼時父親早逝,母親亦離我而去,是叔父一家撫養我長大。可如今不幸與親人離散,我也不知他們可還平安,又在何方。
“本是團聚之日,我卻覺得不過寥落惆悵罷了。”
她眉凝憂傷,楚楚動人。
裴神玉凝視著女子面上傷色,話語輕落。“秦娘子該想些開心的事情。”
秦婳抬頭,眸眼如一池春水,柔聲輕道:“那殿下呢?獨自身處異鄉,殿下也會想念家中親人罷?”
裴神玉淡然道:“孤已習慣了。”
秦婳卻忽道:“可我卻覺得心疼殿下。”
她說話之間,借著夜色遮掩,不覺走到裴神玉面前。秦婳仰頸望向裴神玉,婉轉低語。
“婳兒一向欽佩殿下英姿,可我也心疼殿下,如此寒夜,無人為伴,經年征戰在外,也無所慰藉。”
柔荑輕輕拂過前襟之扣,大氅滑落,露出一片靡麗柔膩。黑夜的濃稠,更襯出女人肌膚的白軟。秦婳眉眼脈脈,柔得幾乎能掐出水來。
“我惟愿,能夠服侍殿下……”
面對眼前風光,裴神玉卻只是閉上了眼,無波無瀾。
“秦娘子還請自重,無須如此。”
秦婳止了步,卻定定地凝視著眼前男子的冷峻眉眼。
男子的睫毛長且濃密,五官俊美無儔,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人中龍鳳。面對聲色之惑,他卻仍心止如水。
他只是合上了眼,面上卻無鄙薄之意。
秦婳心中此刻,才真切地有些微微澀苦。
她本是花樓女子所生,幼時長于脂粉之地。而她娘懦弱,色衰之后,她們母女所遇欺凌、白眼、調戲與齷齪之事,不勝枚舉。
而她幼時,曾遇見一花樓常客。
那人外貌怪誕,五指染紫,聲稱自己有一身毒術,見她眼中有勃勃野心,欲收她為徒。
她便跟他走了,拜了他為師。
十三歲那年,她用從他身上學會的毒計,殺了想要對她欲行不軌的師父。
自此,她也又學會一招美人計。花樓中人也不敢再犯她母女二人。
可后來她偶得見江陵王,才終于等到那個徹底改變她這一生的機會。
秦婳垂下眼睫,緩緩將衣物攏起,自嘲一笑。
“也是,殿下怎么會看上妾這蒲柳之身。”
“秦娘子不必妄自菲薄。”裴神玉聲音極輕,仿佛一聲嗟嘆。“冬夜寒冷,娘子也請早日歇息罷。”
語落,他便目不斜視,擦肩離去。
秦婳一手攏著衣裳,回頭癡癡凝視著裴神玉的背影。
腦中卻漸漸響起母親的聲音。
“婳兒,娘從來就不愿入那王府,哪怕是懷你之時。”
“齊大非偶,我們高攀不起……”
那時,她偶見江陵王眉眼熟悉,逼問母親,方知自己是江陵王曾風流一度的產物。而江陵王又子女眾多,她只能憑借自己一身毒術,替他做事,才贏得一席之地。
江陵王在府外給她們母女另置了宅院,而她也終于擺脫了曾經的卑賤之身。
她卻不懂母親為何執意阻撓她所做一切,也不愿搬入那豪門大宅之中。
可為什么不爭?
難道要如以往那般屈辱,就這樣永居于人下,過完這一生?
她不愿。
開戰之前,江陵王曾畫押許諾于她,若她能立下大功,他便讓她冠以宇文之姓,將宇文婳之名記于族譜之上。另封她母親為夫人,而她位同嫡女。
當時她想,若是江陵王能奪得大權,她便是尊貴的公主之身。
可如今,秦婳卻想改了主意。
公主何其之多,與其做一個不知道是封號排到多少的公主……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不是更加誘人么?
……
裴神玉推門入室。
走了幾步,卻忽然頓下步子。
燈燭下,一只小貓正攔在路上,身后的陰影被拉得老長。
白貓兒兩腮微鼓,尾巴微炸,貓耳豎起,兩只燈盞似的貓眼中盈滿不悅,正朝他氣沖沖而視。
看起來,像是生了好大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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