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寒煙在睡衣外套了一件大衣，下樓。

        剛才接電話前，她瞥見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

        這個時候，樓下基本沒什么人。

        連路燈都顯得寂寥，黯淡地發著光。

        看見她出現，不遠處的人上前，步伐急促，深藍色的大衣衣角險險掠過走道一旁被清掃的雪堆。

        戚寒煙趿了雙厚底淺口靴，踩過地上余留的薄雪，下了階梯，同他相隔一米遠時，堪堪停下。

        大抵是站得久了，他眉目間像染上風霜，冰雪中愈顯得容色清俊，好像本身便是由玉雪堆琢出來，即便最后融化，也會成為一捧沁涼剔透的冷泉，毫無雜質。

        戚寒煙目光在他微濕的肩上停了停，“找我做什么？”

        她的聲音并不冷淡，甚至帶著慢條斯理的溫柔，但聽得秦燕隅心里一緊。

        他遲疑著上前半步，垂眸望著她的眼睛，“你這幾天不舒服么？”

        戚寒煙搖了搖頭，“沒有。”

        “那……為什么一直在宿舍？”

        她抬起半斂的眼簾，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距離。

        那雙漂亮眼眸里閃動著的情緒，鴉羽般睫毛顫抖的頻率，仿佛都是因她而起。

        多么罪惡，但感到罪惡過后，便冒出了更加惡劣的念頭。

        還想要看看，他傷心起來，是何種模樣。

        她這么想著，淡淡道：“不想出去。”

        “不去吃飯嗎？”

        “不想吃。”

        秦燕隅沉默一瞬。

        張口，又閉口，仿佛在組織語言。

        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到底怎么了？”

        戚寒煙抬眼掃他一眼，挑了挑唇，“你問的這些，與你又有何關系呢？”

        然后看見他臉色一怔，眼里閃過無措。

        她一眼不錯地盯著他，仿佛在逼問。

        秦燕隅抿了抿唇，借著垂眸的功夫，掩住面上劃過的一絲緊張。

        “我……很擔心你。”

        “擔心我？”

        “怎么，難道我不可以掛念你嗎？”

        他反問，再抬眸看她時，語氣平靜不少，好似這般理直氣壯的質問，能夠賦予他勇氣。

        戚寒煙插在兜里的手輕輕一縮，面對他毫不退縮的目光，輕輕挑眉，直接問：“你喜歡我？”

        仿佛沒想到她會突然這樣問，又像是不奇怪她會這么直白，他的臉上閃過詫異，又很快消散，回歸鎮定。

        秦燕隅努力讓自己的視線停留在她的雙眸上，顯得自己沒那么慌亂。

        “是，我喜歡你。”

        他緊緊地盯著她：“你呢？你不是也喜歡我嗎？”

        這都是有證據的，他親耳聽到她說了那么多次，不止是他，別人也可以作證。

        樓梯間的燈閃爍了一瞬。

        戚寒煙插在兜里的手輕輕一縮，她笑了笑，既沒承認也沒否認，而是說：“所以呢？你想說什么？”

        秦燕隅察覺她神情上的輕描淡寫，有些暗惱，“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她分明想得到他的目的，難道還要他一字一句說明白嗎。

        可想歸這么想，他還是退讓了，猶豫了很久，才懇切望向她：“我們的關系，可以更進一步嗎？”

        他想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她明確表達過多次喜歡自己的想法，而自己也開始不滿足于僅僅是朋友的關系。

        成為戀人，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聞言，戚寒煙微微垂眸，露出沉吟的神情，仿佛在思索。

        她看起來毫不意外，似乎連聽見自己說喜歡她這種話都沒有露出喜悅或驚詫的神情，好像早早料定一般。

        秦燕隅心想，垂在冷風中的手竟然微微濕熱，那是緊張出的汗。

        所以她在猶豫什么？是嫌棄他的態度不夠真誠嗎？

        “我不確定。”

        一道聲音響起，打斷他心中焦灼。

        秦燕隅猛然望著她。

        戚寒煙咬了咬唇邊，說：“我需要考慮一下。”

        她抬眸，看見他眼里慢慢浮現的失落和忐忑。奇怪，本該由得意席卷的她竟然頭一次生出了愧疚的心情。

        看著那樣卑微懇切的他，有一瞬間，她幾乎要將肯定脫口而出，可耳邊又開始回蕩起楊雪歌的那番話，像一股巨大的浪潮將心中燃起的微弱火苗無情拍滅，澆得她直冒寒噤。

        她不再看他的眼睛，扔下一句“我先走了”就轉身離去。

        戚寒煙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宿舍，闔上門后甚至不敢靠近窗邊，怕再次看見那道身影。

        既不是緊張，也不是羞澀。

        她只是為自己的心動感到恐慌。

        她和他不是一類人。

        況且她原本的目的絕不是這樣。

        他只是她一時興起的念頭。

        閉上眼，戚寒煙反復在心里默念，說服自己。

        她抵在門板上，仿佛身后有什么要越過門檻，突破她的防線。

        她不能，也不可能。

        ~

        直到秦燕隅離開學校，他也始終不曾等到戚寒煙的答復。

        他難得陷入一種自我懷疑的狀態，連收拾行李走出校門的瞬間，都忍不住回頭望了眼她所在宿舍樓的方向。

        日復一日地等待，他的希冀也漸漸沉了下去。

        只剩無措和不安。

        明明不久前的某一天，兩人還能夠像往常那樣相處。

        究竟發生了什么，讓她不再堅定地喜歡自己？

        回到家中后，秦燕隅尚在思索這個問題，一副心不在焉的狀態。

        一天幾個親戚來家中做客，堂弟因為有了女友被幾個長輩打趣，一群人圍著他說笑不停。

        唯獨秦燕隅一個人坐在一邊，掃過年輕男孩泛著羞澀和喜悅的面龐，又冷淡挪開視線，定格在落地窗外院子的一株山茶樹上，不知在想什么。

        “三弟，你怎么追上人家的啊？”

        堂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過后帶著一絲驕傲的神色：“是她先追的我。”

        “騙誰呢？就你這悶葫蘆，這么漂亮的女生會倒追你？”

        “你瞧不起誰，本來就是她先追的我，然后我拒絕了。”

        “你還拒絕？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我也喜歡上她了，我就問她能不能反悔，她、她當時還在生我的氣，說不能。我只好反過來追她……”

        秦燕隅漸漸出神。

        那么，戚寒煙會不會也是因為自己之前的冷淡而感到不悅，所以一時不愿答應。

        或許，他應該也試著去追求她？

        可是該怎么追求呢……

        “小隅！”

        一聲突兀的呼喚打斷他的想法。

        秦燕隅驟然回神，發現大家都在看著自己，而自己的母親正站在自己面前，雙手無奈地搭在腰上。

        “親愛的兒子，你在想什么呢？”

        明瀾微微不滿：“喊你幾遍了。”

        “燕隅也會走神，不會是有喜歡的人了吧？”

        堂姐突然揶揄，笑得好不曖昧。

        聞言，明瀾愣了下，還未開口，就看見兒子倏地站起來。

        “讓我做什么？”

        她很快忘了侄女的話，指指院子，“把小八的飯盆拿進來。”

        小八是家里的狗，秦燕隅立馬去做。

        七十多歲的葉清耳朵好使，聽見了幾人的對話，笑瞇瞇道：“小隅有了喜歡的人。”

        秦燕隅裝作無奈：“外婆，他們瞎說。”

        “真的沒有？”

        連明瀾也看來，狐疑又透著期待。

        “沒有。”他強調。

        ……

        時間一晃，馬上要到小年了。

        跟他們一起住在興市的外婆提出想回云城看看老宅子，這本也是每年例行要做的，一家人便收拾東西動身出發。

        云城離興市不算遠，駕車四個多小時到，秦燕隅的小姨和舅舅兩家也從隔壁市趕來。

        整個下午，一大家子人忙著打掃衛生，收拾舊宅。

        葉清不知從哪兒翻出丈夫的一張老照片，看著上面泛黃的圖像，伸出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撫摸著。

        她突然想起之前有一天，外孫突然拿著一份丈夫早已遺失的手稿，不免又提了起來。

        “小隅，那份手稿你到底是打哪兒找到的，外婆找了好久都沒找著。”

        聽見她的話，秦燕隅蹲在地上清理櫥柜的動作一頓，然后含糊過去。

        他找了個蹩腳的借口，只說自己是無意中在舊書里發現的。

        這借口站不住腳，但葉清卻一拍腿，恍然大悟道：“哎呀，瞧我這腦子，我怎么就忘了！”

        “確實是在一本書里夾著的，我記得……好像是一本我參與編撰的德語入門書里，真是人上了年紀就不行了，這么重要的事都被我給忘了。”

        老年人健忘，但總是會突然在腦海中閃現過往日的某一處畫面，清晰可見。

        葉清回憶著，愈發篤定。

        秦燕隅頓住，隱隱覺得耳熟，卻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異常的地方。

        他自嘲地搖搖頭，心想自己年紀輕輕竟也開始健忘。

        到晚上，葉清提出要親自下廚，家人沒拗過她，秦燕隅的母親和小姨幫著外婆打下手做了幾道外祖父生前愛吃的菜，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老式小洋房的窗戶是玻璃的，熱氣騰騰后，鋪滿了霧氣，便顯得格外溫馨。

        外面的天是寒冷的，但不影響秦燕隅飯后去院子里透氣，他翻出手機，點開一個對話框，猶豫又猶豫，卻不知該同對方說些什么。

        好久后，他才反應過來，揉揉眉心。

        他又想到了她。這幾日，總是毫無防備地在某個時刻想起她來。

        無法克制。

        身后傳來家人說笑的聲音，還有電視里播放著的節目聲。

        他插兜站在窗前，看著外面，隔壁是六層樓的老舊房屋，有些年代了，早已沒幾戶人家居住，此刻只亮了零星光點。

        猶如他的心境，分外蕭索。

        他目光落在樓下的小巷子，回憶起小時候，自己總是沿著這條巷子，往返于家和學校之間。

        過了十幾年，巷子里鋪就的青石板仍然結實，被來往人群踩得光滑，在月色和街燈下泛著銀灰色澤。

        腳下傳來溫熱的觸感，秦燕隅低下頭，是小八，不知何時湊到了他腿邊。

        他彎下腰，一把抱起它，輕輕道：

        “小八，還記得這里嗎？”

        小八是一條九歲的老狗了，聽見他的聲音，動了動耳朵，哼唧了一聲，尾巴搖得飛快。

        “你不會忘了吧？”秦燕隅看著它的濕漉漉的黑眼睛，不禁失笑，“這可是你出生的地方。”

        他晃了晃它，抱著它靠近窗戶，指著遠處的巷角：“瞧，那里就是我撿到你的地方。”

        小八歪歪腦袋，扭頭看了看他。

        秦燕隅嘴邊噙著淡淡笑意，慢慢放下它。

        一只小狗又能懂什么呢。

        突然，小八叫了一聲，秦燕隅詫異，隨后感到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他的手機響了。

        誰會在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他心想，拿出手機，卻在看到來電的瞬間頓住。

        他意識到自己的指尖在輕輕顫抖，按下接通鍵。

        戚寒煙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是他日思夜想的聲音。

        “你在云城嗎？”

        “嗯，我在。”他說，語氣很輕，仿佛怕吵到她。

        聽筒里，她的聲音再度響起，有些不真實。

        “現在可以出來嗎？”

        她說：“帶我去你的學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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