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帽子戴好，抱著娃娃往回走。現在是下午、快要到傍晚的時光，原本街上應該沒有那么多人的，但是不知為什么，今天人就是很多，一個擠一個，左挨著右挨著的。

        我把娃娃抱得再緊一點，希望我能保護好它，別讓路上的行人把它擠掉了。然后我非常努力地在人群中穿梭著，想要慢慢地走，回到茶樓。

        我聽見街上這么多、那么多的人都在和彼此說著話，我聽見他們說著“要回來了、要回來了”，說著“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一開始我還沒在意，直到我想起來茶樓里的，說張曉茫要回北方、要復出的那幾句“傳聞”。

        我停下來，站在街邊仔細地聽，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幾乎是每一個人見到別人的第一面，都在夸夸其談地說這件事情。就是張曉茫要回北方、離開南朝這件事情。

        每個人都在說，每個人都在說……我低頭看看懷里的娃娃，心里突然像出現了某個很大很大的洞口，我感到心中完全地沒有一點兒著落。

        因為世界上好像每個人現在都在這樣說，我覺得好像這也不再像是傳聞了。

        我心想，不行，我得去找找他，我還沒有把娃娃給他。

        我看看四下周圍，這里是天然坊的北側，如果往西走的話，差不多會有一個幽州城邊的大型藥材場。

        他不是說他想要一些珍貴的藥材？那里什么藥材都有，他是不是很可能去那里？

        想到這里，我開始拼了命地撥開人群、往西跑，四周的人都看著我，不知道我是要去做什么。

        他們當然不會不知道，因為他們都沒有貴妃。

        因為那是我的貴妃啊。

        我不停地往西跑，跑到腿腳酸軟得厲害也不停下來，最后差點兒要迷失了方向，才先停著蹲下來，判斷周圍藥材場的方位。

        天色已經在到達黑暗的最后一步，我看見不遠處的矮山上有燈火和焚燒藥材的氣味，我知道藥材場差不多就在那里。

        我判斷好了之后，猛地站起來，卻沒發現前方有一塊非常大的大石頭，結果我一下子絆倒在地上，狠狠地摔了一跤，右腿膝蓋處卡出了血。

        在要倒下的時候，我注意到旁邊有個不小的泥潭，我怕娃娃會因為我的失去平衡而掉進去，于是我用身體把它包裹住，這樣它就不會臟了。

        我想站起來，但是疼痛依然十分奏效。看來我得再在地上待一會兒，等到疼痛散去一些了，我就再站起來去找他。

        天色完全地黑了下來，我聽見更遠處的山上傳來一聲一聲不像是人類的叫聲。我仔細一聽，好像是狼的叫聲，而且這叫聲越來越近，此起彼伏。

        我有些害怕，想要大聲地呼救但是不敢。我怕這樣會更快地把狼招來。

        要不試試裝死？我把娃娃小心地放回衣襟里，趴在地上閉上眼睛。

        慢慢地，狼叫聲好像逐漸散去了，我松了一口氣，但是我聽見在我不遠處的地方有腳步聲傳來。

        我悄悄睜開眼睛，但閉得太久了，剛睜開時有些不習慣，于是我用手揉揉眼睛。

        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看見我眼前有一片光亮，在光亮里站著的，是我的貴妃。

        我剛看到他時，我以為我看錯了，在我繼續揉了幾下眼睛、晃了晃腦袋之后，再睜開眼睛，我看到的還是他。

        “貴妃？是你嗎？”我有些奇怪、也有些激動地問他，想看看他回不回答我。如果他不回答我，那我是不是可能出現幻覺了。

        他沒有回答我，但他舉著手里的火把，繼續朝我走過來。他看到我腿上流著的血，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抬手把我從地上拎起來。

        “你是不是買完藥材了？這兒很大，我剛才也差點兒迷路。”見到他之后，我很不自覺地十分開心起來。

        我見到他整個人換了一套衣服，不再穿著之前的侍從太醫服。他現在穿著的衣服，看上去不像是南朝的男子服飾。那衣服的樣式，和我衣襟中的娃娃衣服的樣式，倒是十分相似。

        我想起來我的娃娃，趕緊把它從懷里拿出來，放到他不拿火把的另一只手上。為了避免他的手會有點兒臟之類的，放娃娃之前，我捏著他的手舉起來，在他的手心吹了吹。

        “這是什么？”他看我小心地把娃娃放在他的手上，終于開口問我，我聽見他的嗓子有點兒啞。

        “這是我給你買的禮物呀。其實我還沒告訴你呢……今天我跑出來，就是想買這個給你……但是我沒想到你也出來了。”

        他聽我說著，不回答我，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在他手上坐著的娃娃。

        “它很像我吧……如果以后我再惹你生氣了的話，你就可以打它一下——當然你到對門打我也是可以的……”

        我想著，我把娃娃給了他，他會開心的吧。而且娃娃的衣服樣式是北朝的裝扮，他一看到它，應該就不會那么想家了吧，應該就不會在萬一會有的某一天里，離開我了吧。

        他不說話，我有些害怕。我沒有按照前面和老板娘的對話，把“希望它能替我一直陪在你身邊”這句話告訴他，因為我一點兒也不想他離開我。

        我覺得他不會離開我的吧，雖然他有時候會很想家。

        他還是不說話，我就繼續說。

        “我知道你很多時候都很想回家，我也不知道能為你做什么……但是以后有了它，你就可以經常看看它的樣子，它很北方吧。”

        其實我說這話時，是希望他能多看看我，因為這個娃娃真的長得和我特別像特別像。

        “雖然不知道神醫什么時候到，但我們可以先一起回鎮上，松娥應該還在茶樓里等我呢。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再找車回去……對了，你也覺得神醫很不靠譜對吧！”我湊到他耳邊，就像從前上太傅先生的課時，和宮人打小報告一樣。我想和他靠近一些。

        “……我沒有覺得他很不靠譜。”他終于開了口，只是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

        “啊？”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沒有覺得他不靠譜——是我把他叫過去、給他錢賄賂他，讓他把我送回燕京的。”

        我低下頭，看著娃娃坐在他手上的模樣，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你……”

        我剛想開口，他又打斷了我。

        “你不用再等我一起回去了，我有自己回去的地方。”

        “可是……”

        “別可是了。”

        好像，是沒有什么可以“可是”的了。我往后退了幾步，本想把娃娃拿回來，但始終還是沒有伸出手來。

        “姬深楊。”我聽見他叫我。

        “你現在可以走了。”

        我挪挪腳步，但腦中總想著他還在那里，我的貴妃還在那里，腳下就變得像想走也走不動一樣。

        他嘆了口氣，低頭看向我給他的那個娃娃。

        我本以為他會把娃娃用扔的方式還給我，卻聽見他背后傳來一陣又一陣更加復雜紛亂的腳步聲。

        “快走啊！”他吼我，我一時不知所措，只能本能地看向他的身后。

        有一群眼神銳利的黑衣人逐漸朝我們小跑過來，人數大約有五六個，我看見他們每個人的手里都有一把錚亮的劍。

        我很想馬上就跑，恐懼讓我在那一刻忘記了右腿上的疼痛。

        但我沒有，因為他還在那里。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邊，朝他綻放出一個笑容，“我好像走不了了，你趕緊走，到天然坊去找松娥，她肯定還在那里。”

        他抓緊了手中的娃娃，黑衣人馬上就要到我們這邊來了，他們的首領在看到我的那一剎那，立馬就抽出了劍鞘里原本半開的劍，我看著他們過來，稍微抖了一下。

        其實我真的很想走，但是我不能把他留在這兒，何況他還不會武功。

        因為他嫁給了我，是我的貴妃，要死的話，我也得比他先死。

        黑衣人首領一下子就用劍朝我刺了過來，我勉強一躲，腿部支撐力量不足，險些再次倒下去。

        而張曉茫還在原地站著，一動不動，拿著我送給他的那個娃娃。

        另外的黑衣人當然也不可能閑著，幾個人團結合作、干脆把我圍攻起來，然后張曉茫還是不走。

        亂劍凌利，看著駭人得很。其中一把劍趁我轉頭照看他的時候，直接朝我和他中間的地方襲來。

        我可以躲開，但我知道還來不及，因為我選擇了先把他往旁邊一推。

        在那一刻，我甚至都已經在劍身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那對紅了的眼眶。

        其實原本一路過來，我也有過很是懷疑的時候。

        我懷疑他根本不是來買藥材的。

        我懷疑大街小巷正在散播的那些傳聞，其實都是真的。

        我懷疑我下馬車的時候，在心中對他說的那些話，其實根本沒有任何作用。無論我將多么想他，他還是不會回來。

        他不會回到南朝，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有自己的家，他一直都很想念自己的家。

        我這樣懷疑，懷疑到我現在甚至覺得我面前這個毫發無傷、不愿走開的他，和這些人就像一起來的，他和他們就像自己人一樣。

        但我始終還是不愿意真的這樣去想。

        但我始終還是愿意選擇相信他。

        我對他說，“貴妃，走吧。”說這話時，我盡可能平靜，不讓他會有什么負擔，拖累他在接下來寶貴的逃命時間里，令我熟悉萬分的那些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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