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我有些困，手里拿著一大堆要處理的大鳶北城的治安、民生問題看得三眼皮都要出來了。

        我能怎么辦？這么多年馮家給北方積累的治理體系已經不是我一日兩日就能夠理解的，我在努力，但我真的好困。

        先睡一會兒吧，啥時候也沒見你看書這么用功。

        我把頭往手臂里一埋，在睡著之前突然很懷念當初那個在太傅的課堂上學著學著“寬猛相濟，以德為治”就會睡著的自己。

        “無為而治”不也挺好……

        正這么在過去和現在之間神游著，門外突然傳來了幾段此起彼伏的吵嚷聲。

        “讓我進去！”

        “貴妃殿下，您不能進去啊！陛下之前吩咐過，今夜各家大臣都在，您找陛下萬一要是被大人們看到，可能會被再關禁足的！”

        “你再不讓我進去我叫里面那個把你的頭砍下來！你讓不讓我進？！”

        我把門一拉，揉揉眼睛，“讓貴妃進來。”

        “是……”

        張曉茫瞪了一眼門口的傳話太監，看著又貓回龍椅上想要睡覺的我。

        “貴妃，你餓不餓？那兒有點心，束姨傍晚剛做好的。”我困得抬不起頭，但怕他肚子餓，抬起手指一指角落矮桌上的綠豆餅。

        “我沒心思吃東西。”他聽上去很無助，心情一定不好了大半日。

        我知道他為什么事來，早上我剛聽人說袁師父的妻子，也就是他師娘，一大清早就被人從北宮城的地牢里拉到了城頭，不過還不是宮城墻頭的城頭，是西門集市中心空中的巨樁城頭，

        整個人五花大綁起來，和一眾已經被方悅語抓到的原北馮官屬親眷掛在一起，請專人扔著雞蛋。

        “何必呢？這么為難中老年人？”當時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就不是很理解筆友同志，這人腦回路真是有點兒奇特的。

        她到底為什么恨北馮呢？念姑已經查了她的底細三個月，半點蹤跡都查不到，這讓人真的猜不透她的一切做法，還有她鼓動群眾、百發百中的宣傳理念。

        “我師娘……我要是能救，我早就不待在這兒了，一句話，我就想知道你是什么態度。”張曉茫走近我，雖然我埋著腦袋，但我依然能夠感受到他如蘭的氣息，山間明月不過如此。

        我不說話，他的氣息讓我從昏沉狀態慢慢轉醒，我知道他的自尊攔著他，就沒讓他說出心里那句，“你能不能救救我家，他們都是我的家人。”

        我抬起頭，我看到他望著我的眼神，他慢慢蹲下來，我還沒有看到過他這么憔悴的樣子，前陣子無論多么地受宮里人排擠，他都在不得不出門時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

        如果你最喜歡最喜歡的人，想你展示他最憔悴脆弱的一面，你會心疼嗎？

        我會，可我現在實在艱難，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大腦飛速轉動，想盡一切我能夠為他做的事，答案是我真的沒有什么能為他做的，除了我叫人，或者我自己去送死，而這大約正合了太后的意。

        “你來多久了？”我摸摸他的耳朵，撫一撫他的眉毛，低頭時注意到他的膝蓋那里的衣服有些褶皺。

        “一個時辰前就來了，知道里面還有很多人，我進去不太好，所以看到在門外看到他們的影子不見了，我才進來的。”

        “你是不是跪下來了？”我看著他的眼睛，難受讓我馬上就要流下眼淚來，但理智告訴我我的情感還不能夠有太大波動，桌子上這些我今天必須全部處理完畢，很多人正在等著按照我提出的想法活下去。

        “還好，我沒有跪很久，我以為他們會從大門出來，想著他們之前那么討厭我，要是等下逼我說出來意，估計會更加討厭我，那樣他們還怎么同意救一救我師娘？”他慢慢握住我的兩只手，我想抬手擦眼淚他也沒放開我的手，反而用一只大手握住我的兩只小手，用另一只大手替我擦干臉上的眼淚。

        他半夜跪在門口來求我，我擔心的是他枕下的平安符如若今夜沒有他的腦袋壓一壓，怕是前功盡棄。

        當他卸下一點防備之后向我求助，加上我長久以來對他壓抑的情感，我的全部自我大概已經改名換姓。

        我端正坐姿，低頭正視他，用稍微理智克制一些的聲音回答他。

        “貴妃，你聽我說啊，這，現在不太可能能辦得到。”

        我有猶豫，因為我知道這不會是一件非常簡單就能夠做到的事情，其背后有多少風險、是不是就是圈套在等我跳入，我都不知道。

        他看我沒有立刻答應，抓著我衣服的手慢慢放下來，我不敢馬上看向他的眼睛，因為我怕我會看到失望。

        對我的失望，那是我最不愿意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東西。

        “你聽我說，我可以跟你解釋。”

        他看著我逐漸要急起來的樣子，慢慢對我綻放出一個帶著些絕望的微笑，“你知不知道，是我師娘從小把我一手帶大的？我都不知道我的親娘在哪里，可在我的記憶里，她就像我親娘一樣好，小時候我最皮，師父舉著棍子要來打我，都是師娘幫我攔著……”

        “我知道，可……”

        “不，你不知道。馮音當時擬表的那道圣旨出來時，師娘嚇壞了，抱著我的頭說什么也不讓我出燕京，要不是真的沒辦法帶著一大家子人走，她不會讓師父把我送出去的，可為了保護他們，我做什么都愿意。你們統治臣民百姓的人，一出生就站在高高頂峰，手里把玩著權力游戲，又怎么知道你們一句話的威力就可以讓一個百姓家支離破碎，遭受到最最深刻無比的痛苦？你們斗多少年，與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只是想活下去，我不想我的家人被夾在中間了，所以，你救救她吧，我求你了……”

        他緊握著我的手，我想說的話他一時半會兒聽不進去，這么一番表達過后，他好像又想起之前人生中行過的許多事，對于這些時光我半點發言權都沒有，我只能把說著說著逐漸發抖的他慢慢抱緊懷里。

        “貴妃，你先不哭，沒事了，沒事了。”我手忙腳亂地安慰他，一時之間好像忘了方悅語的最終目標是我這件事。

        “姬深楊，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你讓我一輩子跟著你也可以，我不離開你。但是你能不能救救我的家里人，沒有他們我活不下去……”

        我只能沉默，等著他逐漸平復下來，沒有辦法，現在真的沒有辦法。

        過了一會兒，他知道我不再能夠給他答復，于是他慢慢離開我的臂彎，冷靜地擦干臉上的眼淚，最后告訴我，“我受訓當了這么久的細作，連我自己有時候都會惡心，所以我裝都懶得裝，就想著有一天你們哪方先勝利了，告訴我一個我該是死是活的準信兒。我都可以，就是不想連累家里人……在你大勝之后，師兄告訴我，表面與馮家有關、實則記恨她們的所有人明里暗里從來都沒少為難過福佑堂。從那時起，他們都已經不知道為難他們的究竟是誰，因為區分已經接近困難的程度。很多人從中獲完利就走，管都不管余下事，最慣常的做法就是把罪名全部往你——這個北朝最大敵人的腦袋上一推。那時很多師兄弟都對你恨之入骨，總是猜想我是不是也早就歸順了這里、或者死在這里了。只有我師娘上街賣東西的時候，看到了你以前寫的畫本，回家仔細地讀了之后，才把他們都勸住，因為她覺得能寫出這些故事的，一定是個精靈可愛的好孩子，她一直都想見見你。”

        我聽完他這么說，把頭轉向旁邊的地方，一時不能夠看他。在我調整了一下之后，我用最后總結的話告訴他。

        “可能今天我就得跟你說好，北城大概是管不了了，我只能盡可能地處理。如果你還愿意，就跟我繼續待在這南城的宮里，度過無所作為、花天酒地的下半輩子。我什么也不想干了，

        很多事真的太難了，接連而來、永無止境，我只想保證我還活著。”

        他看上去很生氣，雖然沒有大叫著跳起來罵我，但是我能看出來他真的很生氣。

        他在最后甩開我的手，一個人只挺著腰板往門外走，再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因為這事，最近幾日，他又不怎么理我，我也理解他。不過，我只好自己在宮中走來走去，自己一個人在宮中到處玩，就像以前那樣。

        自從我發動北伐，身邊的事情真是越來越多，但我還能看到他就還不錯。

        現在他不給我看，總是把未央宮的門關得緊緊的，誰也不讓進，桐娥想進去掃地都被他把大掃把扔了出來。

        我只好自己回想有關于他的所有，何況現在局勢不明，我時而真的會產生想要退縮的念頭，想他是我最好的逃避現實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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