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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0 孤獨深海


減壓癥,Decompression  sickness,俗稱潛水夫病或沉箱病,是高壓環境作業后減壓不當,體內原已溶解的氣體超過了過飽和界限,在血管內外及組織中形成氣泡所致的全身性疾病,多發于潛水員和從事水產捕撈的漁民,如果處理不及時或者方法不對,輕則疼痛加劇,重則致殘、喪命。
萬幸陸翊坤的氮氣泡卡在了右上肢,而不是更為危險的臟腑、脊椎甚至頭部,而且他作為獵鷹曾經自由下潛紀錄的保持者,雅克等人更多是對他陰溝里翻船的取笑態度。
可是陸翊坤內心是憎惡乃至懼怕深海的,尤其是漆黑一片的夜海,與追捕時的精神高度集中不同,晚間潛入海中療傷會讓他回到不夠強大的十幾歲,在采珠場活得幾乎不算是個人的那些年,為了活下去,為了多一點食物,他需要比別人潛得更深,手腳更利索,在水底待得更久。
當初不是沒有依靠再次下潛這種原始方法來治療潛水病的,冰冷,沒有光,死一樣的寂靜,害怕著潛在的攻擊性生物,卻只敢一拳拳往上浮,唯恐隔日就變成被棄在海中的一具浮尸。
所以即使痛到五官扭曲,他還是讓人把自己扛了回來,哪怕那些年輕人以為向來漠視女人的他喜歡上了蘇的女朋友,是要借機玩個苦肉計,哪怕最理智的處理結果一定是回到海里,而水只會更冷更黑。
幸好還有童歡圍在身邊,憂心忡忡,左右轉悠,想替他緩解疼痛又不知從何做起的樣子,讓陸翊坤好歹舒服一點。
他身邊的人都習慣了他的過于強大,只有童歡會像只小母雞一樣,替他張羅擔心,開過無數次的夜車會不會不安全,在他經驗里難度系數排倒數的邊境山脈可能很危險,遠強于山洞樹杈的地鋪也會硌人,啃干糧太傷腸胃。有童歡在,每次都有熱水軟床,到了要發信息報平安,怕他累會在駕駛位偷偷加一個墊腰的小枕頭。
所以雅克開船把他送去近海時,她滿臉擔憂地拉著蘇睿跟了過來,陸翊坤順便給她指了指自己剛才跳下的矮崖,看到她瞪得圓鼓鼓的眼睛,就像看到那只她和蘇睿從山里帶出來的奶貓,讓他很想伸手去順一順毛。
“你一個人下水呀?”
童歡看陸翊坤僵直著手臂痛得臉部肌肉都在抽搐,雅克還興致勃勃地在拉他留影紀念,她很不滿又很自然地蹲下開始幫他穿戴裝備,陸翊坤忍不住伸出左手摸了摸她蹲下的腦瓜子,心底翻涌的溫柔緩解了即將下水的郁悶。雅克發出曖昧的吆喝,還壞心地在蘇睿跟前挑撥離間,讓他當心被挖墻腳,蘇睿坐在甲板最干凈的一條長凳上沖他們手一攤,示意自己不參與亂局。
到達下潛地點時,童歡正在船艙內不知搗鼓著什么,陸翊坤不想看她擔憂的小臉,更懶得和雅克啰唆,和蘇睿交代了兩句,干脆地跳進了海里。
熟悉卻依然叫人厭惡的寂靜席卷了感官,光亮隨著下潛后緩解的疼痛在消失,溫度也在逐漸下降,陸翊坤聽到了自己粗淺的呼吸聲,還有仿佛在重捶胸腔的心臟搏動。
獵鷹的人仗著他藝高人膽大,也來不及準備多專業的裝備,不過放下了一條按米打結作為標尺的信號纜,讓陸翊坤配合腕表自己控制速度,在他幾乎放空的腦海里,糟糕的回憶不受控制地開始閃回。
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沒有健康過的皮膚,傷痕累累的四肢,像對牲畜一樣的飲食住所,還有不知道明天又有誰會死去,什么時候會輪到自己的惶恐。
盡管陸翊坤熬過無數的難關,這場帶有設備、沒有難度的潛水對他依然是煎熬。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可就像再強大的龍也有不愿被觸碰的逆鱗,再堅韌的內心也有不愿回首的脆弱,在寂冷的海水里,他捏緊了拳頭,克制想要加速的本能。
忽然頭頂傳來了隱約破水的聲音,此時陸翊坤離海面還不過十余米,依稀能看到一個人影正努力向他游來,他放慢了速度,等待片刻,然后有一雙小手拉住了他。
為了避免遭受海生物攻擊,陸翊坤沒有使用照明,不過牽手的第一秒他已經知道是童歡,她緊緊抓住了他發出上浮指令的拇指,一筆一畫地在他手心寫著字,水流和手套模糊了觸感,他依然辨認出她執拗的“一起”兩個字。
那一瞬間陸翊坤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擊中了,他呆呆地任由那雙手拉著自己手腕往下沉去,纖細身影漸漸被黑暗模糊,只有她的手像是含著光,炙熱地、柔軟地溫暖過他曾經在死神鼻息之下掙扎求生的殘缺回憶。
到達三十八米的停留深度后,陸翊坤摸索著檢查了童歡的背飛,以極其緩慢的安全速度開始上浮。他臆想中冗煩至極的過程因為她無聲的陪伴,變得平和放松,心底最初的驚濤駭浪已經隨著時間的流淌靜了下來,那是陸翊坤在水下從未感受過的寧靜。
他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在海里有了宛如來自靈魂深處的歸屬感,仿佛生命里所有痛苦熬過去的波折,都在童歡的掌心被撫平了。
大約二十分鐘后,他們重回到十五米附近,陸翊坤需要再停留一小段時間完成減壓,他不清楚童歡的潛水能力,再次發出上浮指令,童歡松開他的手,靈活地繞著他轉了幾圈以示自己一切安好。
最終兩人是一起回到海面的,陸翊坤摘掉面罩就要開罵,結果面黑如墨的蘇睿已經率先一步把累到筋疲力盡的童歡提溜走了,倒是雅克一臉不得了的表情跟他報告了他剛下水,童歡已經換了裝備出來,并和蘇睿起了爭執的事。
“路易,沒看出來啊,那個小姑娘,連蘇睿都倔不過她。”
陸翊坤癱倒在甲板上,心卻像是依然浸在那片海水里浮浮沉沉,有令人窒息的掙扎渴望,更有不可名狀的滿足,他把手搭在胸口,隔著濕冷的潛水服,心臟在激烈地跳動著。
“一再和她解釋了這對你是小意思,哎,可憐我那點英語水平,她還是堅持要下去陪你,我本來想當好人替她下去算了,可轉念一想,你應該更愿意她陪,就不壞你的好事了。”
雅克邀功自己的善解人意,換來陸翊坤兇狠的一瞪:“對她來說太危險了。”
“她說她有潛水證,以前有過深潛經驗,而且最深下到過四十米左右,蘇追問了她一些常識和突發狀況處理方法,她也對答如流,這樣說來也不算太危險,蘇都拗不過她,何況我!”他摸摸鼻子,笑嘻嘻地問道,“老哥,這回是真動心了吧?”
雅克和蘇睿雖然見過幾次,但腦袋太聰明的富二代顯然跟他們不是一路人,而路易這棵萬年鐵樹開花才是更大的喜訊,路易在獵鷹是前輩、大牛,至今依然保持著數項紀錄無人打破,他們做著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營生,談不上什么是非道德觀,當然只論親疏。
陸翊坤望著深藍夜空里的滿天星辰,閃爍著與塵世無關的點點光輝,輕輕吐出一口氣:“你不懂,我對她,不是那種心思。”
“男女之間,除了那種心思,還有哪種心思?”
陸翊坤抬起自己酸軟的手臂,之前的劇痛已經消失了,只有手腕那里仿佛還保留著童歡手牽上來那一刻的悸動,他沒有辦法和雅克去解釋自己澎湃卻復雜的內心。
哪種心思?是那種想替她遮風擋雨,盼她無憂無慮,以及剛才在海底那一剎,發誓以后要把最好的全給她,要她這輩子都平安順遂的心,是能超乎男女之情,更為深切熱忱的心。
回到船艙,已經換好衣服的童歡蜷在沙發里,可憐巴巴的一小團,蘇睿手上雖然替她按摩著手腳,但低氣壓覆蓋全艙。
“陸哥——”
童歡發射出強烈的求救信號,在蘇睿輕描淡寫的一瞥里又垂下了頭,再次擺出痛心疾首深刻懺悔的模樣。
“你確實太亂來了,”陸翊坤火上澆油,還沖蘇睿說道,“你不該同意的。”
童歡瞬間把頭垂得更低,語氣卻很是委屈:“不是都安全回來了嗎?證明我確實是有這個能力的,而且我看陸哥好像很討厭潛水,我做不喜歡的事情的話,尤其不喜歡一個人。”
她偷偷自濕答答垂下的劉海間隙里沖陸翊坤做了個鬼臉,渾然不知陸翊坤內心遠不如他表現的那樣平靜,然后被蘇睿加重的手勁揉得“哎喲”大叫了兩聲,蘇睿雖然明知道她是故意的,而且也已經被專以出賣小堂妹為樂的彥偉告誡過,關于童歡和她貌似大大咧咧性子完全不搭的發達淚腺,到底還是在她故意泛起淚花的眼波里軟了下來。
“下次你再敢胡來!”
雖然看到她偷偷換了裝備出來,而且還穿著很正規,又一副天塌下來都別想攔住我的樣子,蘇睿就知道她下水下定了,可是看到她為了另一個男人義無反顧去冒險,哪怕他很清楚這兩人之間絕無曖昧,他還是擔憂又不爽。
“蘇教授,別人都說剛戀愛的時候是女生地位最高的時期,你這樣,我家庭地位堪憂啊!”好在童歡被他撩著撩著,抵抗力也觸底反彈了,小小反撩一把,蘇睿到底還是被她扯著自己衣袖的小模樣和“家庭地位”幾個字取悅到,用力在她額頭彈了兩個栗子,決定放她一馬。
眼看著小兩口往打情罵俏上走了,陸翊坤也沒法厚著臉皮做電燈泡,笑著邊搖頭邊退出船艙,還體貼地替兩人關上了門。
因為出現了能闖進屋的不速之客,回到別墅后,陸翊坤把房間重新安排了一下。童歡睡在了他的臥室,而他堅持挪到了正對房門的沙發上,連接臥室的那間工作室在幾人回來前清理了一番,成了蘇睿的房間,陸翊坤在臥室門窗上又各加了一套感應式警報才罷休。
童歡探頭看了看窄小無窗的工作間,光床就占去了一大半,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指回到正交疊著雙腿躺在她床上養神的蘇睿跟前:“要不我倆換一下?”
“陸翊坤都去睡沙發了,我要占著好房間,豈不是被比下去?”
童歡被他說得哭笑不得:“你怎么今天老是和陸哥別苗頭啊!”
蘇睿一把把她拉進了懷里,少女色的床單映在他水波蕩漾的眼里,像浮著胭脂色的云煙,他坦蕩蕩又騷氣地和女朋友撒著嬌:“因為吃醋啊,要好好哄才能好。”
被他勾得口干舌燥的童歡掃一眼敞開的房門,把他湊過來的俊臉推到變形,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把就跳下來跑了:“那你慢慢吃,我先去拿點喝的。”
灌了一大杯冰椰子汁的童歡也不敢回房,給留守客廳的雅克等人都端了喝的出來,繞了一圈,才看到坐在窗邊出神的陸翊坤。童歡走近了,看到他手中拿了一個雕著極富民族特色紋路的竹筒在把玩,竹筒上端中空鑲嵌了片狀物,下端吊著打了穗子的玉飾,紋路繁復,竹筒油潤發紫,玉飾通透,做工精細堪比工藝品。
“陸哥,這是……口弦?你會吹?”
童歡在少數民族匯集地待了三年,自然見過口弦,但年輕人除了工作需要,還愿意吹這些老把式的不多了,更別提如此精雕細琢的藏品。
“很久以前,一個彝族朋友送的,出門前收拾行李順手裝進來了,我也很多年沒吹過了。”
在童歡期待的目光里,陸翊坤笑笑,倒出了四葉竹片,放在唇邊,簡單地吹出幾個音熟悉之后,給她吹起了一首小曲,初時還有些生澀,很快就流暢起來,樂聲低回舒緩,如泣如訴,陸翊坤的目光漸遠,像是又去到了過往昨天。
童歡偏著頭,聽得很認真,她總覺得曲調似曾相識。別人的似曾相識或許是錯覺,但童歡覺得耳熟就一定是在哪里聽過,也許是經過某個路邊小店的半截旋律,也許是曲有相似,待陸翊坤吹了幾遍慢慢收音后,她才兩眼亮晶晶地問道:“陸哥,這首曲子叫什么呀?”
“我養母有時會哼著哄珊珊睡覺,她家鄉的搖籃曲吧,具體叫什么我也不清楚。”
而自訓練場下來皮酸骨痛的少年,偶爾碰到了,就會站在屋檐下,偷聽著他從未享受過的睡前親昵和小妹妹的呢喃細語,如果珊珊睡得快,養母合上房門看到他,會比一個小聲的“噓”,很溫柔地摸摸他的頭,讓他也早點休息,落在平頭上那點指尖的微溫,大概就是他少年時擁有過的,最接近母愛的溫存。
“我好像在哪里聽過呢!”
童歡用力地回憶著,帶上自己多年彈鋼琴的功底,自滿滿當當的音樂存儲里搜刮來去,就是沒有找到“似曾相識”的由來,以至于她都懷疑起難道自己真的是陸哥口中的珊珊妹妹魂穿?那還得兩魂并行,才能解釋她清晰而富有條理的關于童三三的記憶。
“我這種大老粗不善音律,曲子也只是小時候斷斷續續聽過十來次,又被記憶加工過了,可能和別的曲子弄混了。”
陸翊坤摩挲著竹筒,自今夜水下之后,他已經不再執著于童歡與珊珊的相似了,他只是想把它吹給童歡聽,讓她聽一聽二十余年前的小男孩內心渴望又明知得不到的遺憾罷了。
“三三,今天晚上我特別感謝你,不管怎么樣,你以后都是我妹子,親的。”
陸翊坤伸出了碗口大的拳頭,童歡笑嘻嘻地把自己小拳頭抵上去:“那當然,親的。”
“所以你不用因為我要睡沙發不好意思,自己哥哥保護妹妹安全,睡個沙發算什么?”陸翊坤當然不是會沉溺往事傷春悲秋的人,已經迅速地收拾了情緒,還指了指不知何時也走到樓梯邊,做了和自身氣質很不符的“聽墻根”行為的蘇睿,“而且,我和雅克他們一樣,蘇要付錢的,我還收得尤其貴。”
童歡驚訝地張大了嘴,她真沒想到還有這一出,她一直覺得陸翊坤對蘇睿實在太夠意思了,當然哪怕收錢,他還是好得沒話說,畢竟以陸總的身家,哪是錢就能買得動的?
“回頭他付款了,陸哥帶你去吃喝玩樂一條龍。”
陸翊坤沖童歡擠擠眼,引得樓下那位款爺射出了目箭:“拿我的錢討好我女朋友,你不厚道啊!”
“承讓,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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