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城別過石達開，繼續率艦溯江而上，直趨九江。

        九江是安慶上游的又一大軍事重鎮，是安徽、江西、湖北三省鎖鑰。

        1853年，太平軍林啟榮部攻克九江。他本是東王楊秀清的親兵，楊秀清慧眼識珠，命他帶兵打仗。他果然不負眾望，接連攻克九江、湖口周圍州縣。因為九江城太過重要，楊秀清便令他守九江。

        自此，九江城便牢牢地掌握在太平軍手里。天京事變后，林啟榮在天京的靠山楊秀清死了。但不管是韋昌輝，還是石達開，還是洪秀全，仍對林啟榮十分倚重，命他堅守九江。

        湘軍自1854年底，便開始圍攻九江，均沒有成功。湘軍名將如童添云、塔齊布者，均死于九江城下，死于林啟榮之手。

        林啟榮守九江有功，被天京方面封為貞天侯。

        這時，時間進至1857年7月，湘軍已經攻克武昌，調集水陸重兵，圍困九江城多時。

        湘軍陸軍方面，由記名按察使李續賓率領。這李續賓是湘軍大將，曾國藩丁憂回籍，便將江西的湘軍統交給李續賓帶領。

        水軍方面，由署湖北提督楊載福率領。楊載福是湘軍水師中與彭玉麟并列的名將。

        湘軍多次圍攻九江不克。但湘軍這一次圍九江，卻與以往大不相同。九江上游，武昌、田家鎮等重鎮均已被湘軍奪回。北面，長江北岸的薪水、黃梅、武穴均已被湘軍奪回。南面，江西境內的太平軍不戰自退，到安慶投奔石達開去了。

        九江已成孤城，只剩小池口、湖口兩個小座互為犄角。

        林啟榮盼著石達開派軍支援。但石達開遣人游說林啟榮，勸說林啟榮歸降他。但林啟榮不為所動，對天京忠心耿耿，不愿背叛洪秀全。

        林啟榮不能為己所用，石達開便坐看林啟榮困守孤城，不派一兵一卒支援。天京方面的太平軍正忙著與和春的江南大營、德興阿的江北大營作戰，無暇西顧。

        這林啟榮，只能靠自己守衛九江了。可他力單勢薄，所倚靠的只有一座堅城。

        陳城以觀戰的名義來到九江，令攻守雙方頗感意外。

        那林啟榮心里還抱著一絲幻想，因為民軍本就脫胎于太平軍，而陳城又與楊秀清生前友善。也許，陳城會出手相救。他有兩艘巨艦，足以以一敵百，摧毀湘軍水師。

        但陳城絲毫沒有打算與林啟榮聯系，湘軍也防范甚嚴，以水師嚴密封鎖江面，阻止太平軍出城。

        湘軍聽說陳城率領兩艘巨艦來訪，先是十分戒備。但見陳城只有兩艘艦，不過數百人，便放松了戒備。

        水陸兩員將帥，楊載福和李續賓都是曾國藩的心腹，知道曾國藩與陳城之間的微妙關系。于是，李續賓在江邊置辦酒席，邀請陳城等人下船飲酒，以解舟船之苦。又宰殺豬羊若干，犒勞民軍將士。

        陳城欣然赴席。

        酒席布置在長江南岸一座小亭子里，距離九江城約六里遠。這亭子本是供渡江的旅人臨時休息的。但戰亂一起，長江也被戰火隔斷，商旅不通，這亭子也就荒廢了。

        李續賓派人將亭子裝飾一新。征戰之余，對著長江飲酒，倒也是一樁雅事。

        民軍來了三個人：陳城、荷田、劉文秀。湘軍也有三個人：李續賓、楊載福、李續宜。

        這李續宜是李續賓的親兄弟，兩人感情很好，早年一起投師羅澤南門下讀書。羅澤南在武昌戰死后，李續賓繼承羅澤南的衣缽，攻下武昌、直下九江。

        而李續宜則一直追隨自己的哥哥，功勞被李續賓遮蓋，聲名并不顯赫。其實，李續宜的才干并不比李續賓差，日后成就也在李續賓之上。

        湘軍三位大將看見荷田入席，不禁感到詫異。

        陳城見狀，解釋道：“我們民軍習俗，男女平等。女人和男人一樣，上馬能打仗，下馬能安民。還請諸位大帥不要見怪。”

        那李續賓微微一笑，說道：“民軍不僅制度先進，風俗也迥異于中土，實非我等所能及。日后前途光明，不可限量。我等有幸一睹軍長夫婦尊容，實乃三生有幸。”

        李續賓久勝之師，統率有近萬名湘軍精銳。他先是繼承了羅澤南的大軍，又被曾國藩授以節制江西湘軍的大權。朝廷也對他寄予厚望，盼著他打下九江城，授予他記名按察使的殊榮。

        這李續賓科場上不得意，卻靠領兵打仗取得一個又一個功名，竄升極快，此刻也露出驕矜之色。

        他弟弟李續宜倒十分謹慎，臉上不卑不亢。

        楊載福則沉默寡言，遠看像個鄉下老農，近看則深沉宏毅，高深莫測。

        陳城見李續賓恭維自己，連忙客氣地說：“李大人征戰多年，攻克巨壘、堅城無數。雖是儒生，堪稱大將，實乃湘軍中不可多得之人物。”

        李續賓連稱不敢當，敬陳城夫婦一杯酒。

        酒過三巡，氣氛逐漸活絡起來。

        陳城趁機問道：“幾個月前，曾大帥丁父憂。大帥正在南昌籌畫軍事，與江西官員頗有齟齬。聽說大帥一接到兇信，就連夜向咸豐上書丁憂，不等皇上下旨，就擅自回了荷葉塘老家。”

        講到這里，陳城故意停頓，靜看湘軍大佬的反應。

        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只見李續賓和楊載福交換了下眼神，卻沒人回應陳城的話。

        荷田見狀，猜想這幾人也許還在猜疑，不肯說出實話，便說道：

        “此刻多事之秋，曾大帥又肩負湘軍大任，本該移忠作孝，主動奪情才是。聽說，左宗棠為了此事，將曾大帥大罵了一頓，還要與大帥奪情呢！”

        李續賓見陳城夫婦對湘軍動向掌握得一清二楚，知道無法再隱瞞，便說道：

        “曾大帥為官多年，效忠朝廷的時間長，侍奉父母的時間短。何況他忙于殺賊，疏于奉養父母。因此，父親死后，大帥便急于回鄉辦喪，想必軍長也能理解。不過，大帥走之前，已經向我們布置好一切機宜，軍長無需多慮。”

        李續賓特別強調了最后一句話，語氣十分自信，仿佛在告訴陳城：曾國藩走時，已經把湘軍陸師托付給了他。有他李續賓在，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一切都如曾國藩在時一樣，甚至可能比他在還要好。

        陳城微微一笑，眼神里閃過一絲輕蔑之情，說道：“去年，曾大帥困守南昌，我曾與大帥有約。這件事，不知道大帥是否向你交待過？”

        李續賓面露狐疑，小心說道：“軍長無須多慮。我替曾大帥掌軍，一切都依大帥的籌畫。至于湘軍與民軍，自當互不侵犯，攜力殺長毛賊。”

        聽過李續賓的話，陳城便知道曾國藩并不信任他，并未向他透露兩人之間的密約。

        一直在酒席上沉默寡言的楊載福發話了：“陳軍長，曾大帥臨走前有言，民軍心存忠義，有心歸附朝廷，與長毛賊截然不同。前者，陳軍長又發表了獨立聲明，已與長毛賊勢不兩立。

        “民軍占據江陰，也是為了防止長毛賊染指江南。至于皖南，民軍在此開礦建廠，乃是為民興利，為國固基。湘軍無意與民軍為敵，也無意皖南、江南。”

        楊載福說完，依然鎮定自若。而李續賓則頗感難堪。兩人雖然一個是水軍統帥，一個是陸軍統帥，地位相等。但顯然楊載福更有城府，與曾國藩的關系更密切。

        陳城盯著楊載福。此人身體不好，又強飲了數杯酒，額頭上竟沁出了不少汗珠。

        陳城對楊載福的回答頗感滿意，忍不住又敬了他一杯酒。

        這時候，九江城處突然傳來陣陣炮聲。

        陳城取來望遠鏡，看到從城內出來不少作平民打扮的老百姓。

        這些老百姓剛跑出城門沒多久，前面一道巨大的壕溝攔住了去路。這是李續賓為圍困九江而挖掘的，還未完工。

        老百姓無路可去，只好沿著壕溝向兩邊逃竄。

        正在這時，湘軍又開火了，炮火落在老百姓的兩翼。湘軍并不想殺死這批老百姓，而是要把他們趕回城內。

        老百姓見狀，只好掉頭，后隊變前隊，再次拼命往城門方向跑。

        李續賓哈哈大笑，說：“九江城內糧食不夠了，這長毛賊要驅趕城內的百姓出城，要節省城內糧食。他以為我們湘軍會搶劫百姓身上的錢財，我卻偏不要他們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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