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瑩瑩雪色無人賞,從宮人到后妃、皇子皇女,統統都被押著去往清寧宮。
夜色漸深,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喊殺聲震天。一路走來,凡是激烈反抗的宮女侍衛,皆被就地斬殺。滿地都是散落的包袱細軟,血污和雪水融在一起,變得泥濘不堪。
寧真往前朝的方向望了一眼。她就是從南門口進宮的,還記得乾恩殿的丹陛是那樣莊重威嚴,此刻那兒卻正在發生難以想象的屠戮。
心下不安,她垂下眼默念著經句。
寧真長到十八歲才知道自己是有爹娘的。
自小生活在京郊慶云庵里,若說是否感覺到自己有什么不同,那肯定是有的。全庵只有她一個人帶發修行。
她時常問慧慈師太:“師父,我什么時候才可以正式出家呢?”
師父或避而不談,或笑說機緣未到。
長到十歲時,她一個人搬到后山去住了。因為師父說女孩兒家長大了,不方便經常出現在香客們面前。她不懂,明明師姐們比她大許多,怎么就可以隨意出入庵堂呢?
前陣子有幾位貴客到了庵里,師父把人請進來之后就關了大門。寧真和師姐們聚在一起猜測貴客們的來意。
當晚寧真就被慧慈師太叫了過去,聽了一個故事。
原來她有爹娘。
娘生下她奶了兩年之后便走了,而爹做了皇帝,病得快死了,叫她回去看看他。這一看,就把她困在了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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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尖利的聲音傳來:“狗東西長沒長眼!本宮的腳,本宮的腳!放肆!”
宮女們抬頭,以往趾高氣昂的大公主被一個高大的漢子提了進來。跟提小雞仔似的,公主的雙腿在空中直晃蕩,鞋襪盡無,一雙玉足被凍得發紅。
“少廢話,公主都跟你似的聒噪?賀老賊的種也不怎么樣嘛!”那漢子把大公主往地上一丟,嫌惡地拍了拍手,“念叨了一路,要不是將軍有令,老子早就宰了你。”
大公主瑟縮了一下,避到了宛童的懷里。
宮人們視線互觸,都在猜測叛軍到底是誰的人。所謂將軍又是那位?以及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禁軍去哪兒了?怎么連金尊玉貴的大公主都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
人員繁雜,原本屬于皇后寢宮的清寧宮此刻竟像是清晨賣菜的集市一樣聒噪。
幾個公主皇子年紀小,禁不得嚇,早就哭鬧開了。他們的母妃與乳母手忙腳亂地哄著拍著,甚至要直接捂嘴,生怕惹惱了守在周圍的武人,來個永遠噤聲就得不償失了。
大公主環顧四周,沒看到太子與皇后,在這個不算小的宮室里她竟是地位最高崇的主子了。
于是她有了一絲勇氣,伸直了脖子問:“我母后和皇弟在哪兒?”
無人回話,剛才的漢子看裝束至少也是個校尉,聽了這話冷哼一聲,“死了!”
小公主小皇子們哭得更大聲,大公主的一張臉則是白了又白,緊接著捂著胸口,悲痛欲絕。
校尉見了忍不住笑。
大公主這才知道被騙了,又羞又惱,但又奈何不了面前這魁梧的漢子。
畢竟平時她囂張跋扈都是有人撐腰的,現在能為她撐腰的人不在,她底氣不足。說好聽點就是她識時務知進退,難聽點就是慫了。
大公主逼著自己冷靜下來,不能在這些狗東西面前丟了臉面,然而下一瞬就有人進來說要把皇子皇女帶過去。
在場的人大驚失色,看來這場宮變真的無力轉圜了。
大公主被提著領子往外走,一邊死命掙扎,一邊哎喲哎喲地叫,“放手!放手!狗殺才快住手!”
手腳揮舞之間,她瞥見了一身別扭宮裝的寧真。只見寧真發髻微亂,頭枕在手臂上以繡墩為支撐物,睡得正香呢!
這種危急時刻,竟然睡得著?!
氣不打一處來,大公主干脆指著寧真大喊:“她也是公主,你們怎么不抓她光抓我?”
一瞬間,周圍的陌生兵卒都朝寧真看去,眼神里充滿了探究與狐疑。
大公主繼續喊:“就是她,前陣子才進宮的,父皇早年間在民間的女兒。”
宛童神色復雜,這還是大公主第一次當眾承認寧真的身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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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越來越大,天地間一片模糊,十步以內變得格外朦朧。
眼見身邊侍衛拼殺到最后一刻紛紛倒地,張皇后慌了神,倉皇后退之時發現有一個披著鶴氅的男子緩緩走來。
腳下是清寧宮到瑤仙殿的復道,也就是樓閣間架在空中的通道。前后都沒了退路,總不能生生地往下跳吧。
這下真是窮途末路了。
“王樟?”
張皇后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要命,她回憶起剛才瞥見的獵獵黑旗上金粉寫就的“王”字,因此有所猜測。
王樟,字見森,出自世家高門王氏的旁支。
父母早亡,他早早地投身行伍。當時前線的偏將總是被西戎大敗,久而久之士兵們就生出了畏戰之心。王樟便是這個時候出頭的,以往嘲笑他是沒落戶的軍功子弟畏縮不前,他卻總是爭做先鋒。
宥州一役中,王樟率百名鐵騎,且戰且行三百余里,攻盡若奴、香羅等六部族,燒盡西戎布置在重鎮的糧倉輜重。由此,被西戎侵占多年的湯、宥二州重回大順,大順的版圖也外拓了六百余里。
一戰成名,從此王樟百戰百勝,無往不利。寧宥將軍的大名響徹朝野,更不用提他后來立下的不世之功,足以青史留名。
對于金戈鐵馬的兒郎,張皇后向來欽佩,甚至還在皇帝那兒見過王將軍的畫像。
畫上人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如果不提王樟的名字,張皇后肯定以為那是書卷氣四溢的翩翩公子,和“殺神”名號相去甚遠。
然而,面前這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完全不像畫像中的王將軍吶。
那是一種特別的氣質,哪怕披著純白的鶴氅也抹殺不掉他由內而外散發的壓迫感。疆場殺伐堆積起來的蓬勃戾氣,是沁了汗浸了血的,是夾雜著塞外風沙席卷而來的凌冽。
也不怪花架子禁軍難以抵擋,饒是久居高位的張皇后,此刻都噤若寒蟬。
男子踏雪而來,抬臂摘掉面具,露出了一張年輕的臉。
抖了抖鶴氅上的雪屑,男子勾唇一笑,“母后,別來無恙啊。”
這個稱呼,加上熟悉的眉眼……
“蕭景潤!”張皇后難以置信地驚呼。
如絮似絨的雪花之下,立在張皇后身側的老嬤嬤也認出了眼前之人。
今日這場大雪,這場宮變,一如十一年前。
那是建熙二年末,年僅九歲的小皇帝蕭景潤被迫禪位給宰相賀茂聞。
次年正月四日,賀茂聞也就是當今陛下在乾恩殿正式登皇帝位,下詔改封蕭景潤為謙國公,令其居于中都以南的益河行宮。
賀茂聞以順為國號,仍定都中都,改元永嘉,立建熙朝的太后張氏為皇后。
永嘉三年,益河行宮起了一場大火,把謙國公的寢殿燒得一干二凈,只剩幾段辨不明的殘骨——房梁倒塌,把完整的尸骨砸得紛亂。
這不是秘聞,大順朝野上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小皇帝蕭景潤早已隨行宮作了土,蕭氏皇族男丁也被今上清理得不剩什么。
然而——如今蕭景潤竟然回來了,還是以這種睥睨天下的全勝之姿回歸!
張皇后心性再堅定,此刻也支撐不住了。
她最初是光壽朝的皇后,后來做了建熙朝的太后,十一年前再嫁賀茂聞又成為了新朝皇后,這些年來執掌中宮,外朝不是沒有反對的意見。但賀茂聞雷霆鐵腕,讓眾人都閉了嘴。
眼下,蕭景潤回來了,面對這位背叛了他的昔日嫡母,他會如何她再清楚不過了。
然而就當張皇后引頸就戮的時候,蕭景潤抬手攔住了長刀。
他微微俯身,瞇著狼眸打量她,“母后好手段啊,成為我父皇的繼后也沒幾年吧,就和賀賊攀搭上了,也真虧了他衷情,竟還讓你穩坐后位。怎么,你現在尋死,是急著見我父皇還是……急著見賀老賊呢?”
張皇后呼吸一窒,顫抖地問:“你什么意思?陛下……陛下……”
“嗯,是呀。”蕭景潤笑笑,溫聲道:“你可以稱他為大行皇帝了。”
接著,蕭景潤很好脾氣地站在原地,聽著張皇后和老嬤嬤抱頭哀嚎,片刻后才不耐地揮手,讓人把她們二人押下去。
“將軍。”
真正的王樟迎了上來,如養心殿里那幅畫像所示,端的一副芝蘭玉樹的儒生樣。
蕭景潤拍了拍王樟的肩,示意他邊走邊說。
這些年蕭景潤以王樟之名征戰西北,王樟則是他最好的副將,兩人默契的配合就是一次次大小戰役中打出來的。
“將軍,賀茂聞長子觸柱而亡,其余三子四女都關押起來了。”
“嗯?”蕭景潤回頭望他,“賀老狗不是就三個女兒?怎地多了一個?”
提到這個,王樟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是賀茂聞和前妻寧氏所生,一直養在民間,近來才被召回宮中,今年十八了。”
算算時間,那就是寧氏發現賀茂聞與張氏有染,斷然和離,之后發現有身孕便生下了這個女兒。
蕭景潤冷笑了一聲,“這個時候把她叫回來,為了送終嗎?”接著又問王樟,“你這什么表情,這位公主貌若無鹽,把你丑得面目猙獰了?”
王樟搖頭,“她挺特別的。明明關在同一間牢獄,賀茂聞的兒女們哭聲震天,她卻睡得安安穩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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