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晚風習習，忙碌的一天開始又結束了。

        老楊家把涼床長凳都搬到曬谷場上，一家人享受著難得的安逸。

        一堆未入倉的稻谷堆放在谷場中央，蓋著嚴實的雨布，壓著幾個草編。經過幾天的暴曬，明天就可以經過最后的清理篩塵入倉了。

        “爺爺，爺爺講故事！”兩個孫子拉著老楊頭的手，哀求著。

        老楊頭把兩個孫子放在涼床上，享受著兒孫繞膝的歡樂，“好好好，爺爺想一想。”

        楊小梅正好洗完澡過來，三姐妹坐到一條長凳子上，楊小蓮趕緊往涼床邊挪一挪，也準備聽聽故事。上輩子似乎都沒有印象聽過老爺子講過什么故事，反正聽到就是賺到。

        楊小梅原本準備給兩個妹妹扇扇蚊子，突然用扇子拍拍二妹，示意回家。楊小蓮搖搖頭，等著爺爺講故事，楊小梅把扇子塞妹妹手里，一個人回去了。

        楊小蓮只得把小妹抱到前面，給兩人扇蚊子。

        “啊，有了。”老爺子把小孫子抱到懷里坐著，一手給大孫子搖著扇子，“……以前有幾個放牛娃在一起放牛，然后有一天呢，他們碰到了一個仙女在河里洗澡。

        大家遠遠的一看，哎喲，這個仙女長得真漂亮，一看就是有錢有勢人家的小姐。然后呢，其中有個放牛娃就把仙女的衣服給藏起來了，對仙女說，你只能嫁給我們中的一個人，才把衣服還給你。然后仙女沒有辦法，只好同意了。然后仙女就問你們中間誰讀的書最多呀？誰最有學問呀？然后其中有一個長得文文靜靜書生一樣的人就說，我讀得最多，我是秀才。然后仙女就嫁給這個人了。

        仙女家里特別有錢，金沙銀沙一堆……”

        “有蘋果嗎？”

        “有，好吃好喝的很多……”

        “有牛奶嗎？”

        “餅干有沒有？”

        “有，所有的好吃的好喝的，肉啊，魚啊，還有很多你們沒見過的好吃的好喝的都有……”

        “爺爺，我也要放牛，我也要娶仙女……”

        “好，好，……曾經以后啊，牛郎跟仙女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還生了好幾個兒子……”

        “……那我也放牛，我也要娶仙女，生好幾個兒子。”

        “嗯……放牛就不必了，經過那一次，仙女們就不在河里面洗澡了。不過你們可以好好念書，書讀好了，到時仙女就來找你了。”

        非常好，非常勵志。想不到我爺爺還挺會寓教于樂嘛。

        “姐，你怎么跑回來了？”楊小蓮看大姐一直沒回來，跑回家去找，家里黑乎乎的點著煤油燈還沒有外面亮堂。

        楊小梅穿著楊小蓮改好的裙子在院子里晃來晃去，這衣服也不知哪里不一樣了，反正就是比之前的好穿好看。

        “故事聽完了，爺爺講的什么呀？”

        “你怎么不聽？”楊小蓮在她旁邊蹲下，又往屋墻邊挪一挪。院子里靠院墻處，有個泥巴坑，家里污水什么的都倒在那里。每天家禽都喝一部分，相當于經常淘換，倒也不臭就是招蚊子。

        “講的什么，是好故事還是壞故事？”楊小梅蹲到妹妹旁邊。

        “什么是好故事，什么是壞故事？”楊小蓮奇道，小時候我們都那么挑的嘛，還能挑故事聽。

        “好故事就是好玩的，不嚇人的。壞故事就是……嚇人的故事。”

        “……算是好故事吧。你聽過壞故事嗎？”

        “爺爺老講壞故事，嚇人。上次把你都嚇哭了，你還敢聽……”楊小梅道。

        “……”楊小蓮回憶了一下，確實沒想起來曾經聽爺爺講過什么故事。“我講好故事給你聽，你講講壞故事給我聽。”

        “……好。”楊小梅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楊小蓮給她復述了一下牛郎和仙女的故事，“……曾經以后啊，牛郎跟仙女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他們繼續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著更多的財富。”

        “你們兩個蹲在院子里干嘛？不臭啊。”劉英子洗完澡，端著木盆出來倒水。

        姐妹倆趕緊往一邊挪一挪，異口同聲，“不臭。”

        方小雨搖著扇子從屋里出來，“剛才我就看她倆蹲在那了，姐妹倆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什么。兩個小孩呢？”

        楊小梅指指院外的曬谷場。

        “小菊也在。”楊小蓮補了句。

        方小雨穿過院子往谷場走。

        “嗯……我要是仙女，我才不要嫁給放牛的，我自己有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楊小梅托著下巴。

        “呵呵……也是。”想不到大姐還有這么前衛的思想，楊小蓮哈哈大笑，“我要是有錢，我先把要學的東西學了，比方什么英語……外國話，什么畫畫，什么開車，怎么賺錢，這樣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還能把有意思的東西事情畫下來，記下來，學會了賺錢，就可以一直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楊小梅被妹妹的話震了一下，妹妹跟她想得一樣，但是就是好像更……有用一點。

        “好了，好了，不講我要是有錢了。你跟我講講壞故事。”

        楊小梅看看歡聲笑語的谷場，又看看透出點點光亮的屋子，拉了拉妹妹，“回家講。”

        “很多年前，但也不是特別多的年前了。反正有那么一年，我們這個地方，好多人家都吃不飽，因為是大旱年間，天上不下雨，塘里，河里全都干了，地里也不長莊稼了。

        那時草根也吃完了，樹皮也吃完了，樹葉只要是青的也被擼掉了。

        有一個人家那個慘啊，一家幾口幾天都沒吃上飯了，餓了就喝點家里之前存的水，褲腰帶再扎緊點。

        這一天，實在是沒有東西吃了。這家大人看看家里幾個女兒，大女兒最胖，就領著大女兒出門了，看能不能換點東西吃。

        找啊，找啊，走了許多里路，過了許多條河，也找不到一家愿意換的，也找不到一家能給點東西吃的，因為大家都沒有東西，地里都不長莊稼呀。

        從大早上的走到天黑，后來終于找到了。

        這天晚上這一家人包括另外兩個女兒都吃上了肉。

        后來這個村子里凡是有女兒的人家都吃上了肉，女兒多一些的，吃得時間久一點，女兒少一點的，吃得時間快一點。

        有的人家肉就掛在門后面，有的人家藏在櫥柜里，吃的時候就去割一點，有時候有人來串門就割多一點……

        后來就這么過了災年。

        災年過了，家家戶戶從門后面扔出來一副骨頭，有的人家多有的人家少，還有舍不得扔的人家就把骨頭熬湯了，也有那夠吃的人家就把骨頭拿去埋了……”

        “他們光吃肉不吃菜嗎？”旁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楊小梅和楊小蓮兩姐妹嚇得差點從桌子上摔下來。剛剛姐妹倆把煤油燈拿到飯桌上，兩個人守著燈火講故事。

        一看旁邊，楊小菊不知道什么時候跑了進來，聽得一臉認真，“跟誰家換的肉啊？大女兒可吃到了？”

        姐妹倆一身惡寒，楊小梅趕緊把小妹摟進懷里。

        楊小蓮看看黑乎乎的堂屋，眼睛飛快地從門后掃過，這個故事她好像有印象，這不是第一次聽……

        小菊感覺兩個姐姐反應很奇怪，也有點怕怕的，趕緊四下看了看。

        “……”

        “……”楊小蓮張了幾次口，都沒有說出話來。

        怪不得從有記憶以來，大姐的膽子就是最小的，兩輩子每次睡覺，大姐都睡中間，記憶中上輩子有一次爸媽和小妹都不在家，就姐妹倆在家，大姐從床里側換到外面又從外面換到里側……

        “……你這個故事沒有聽完吧？”楊小蓮忍住惡寒，一臉認真，“是這樣的，大女兒當然也吃上了。”

        “……雖然說是大旱年間，大部分人家地里都不長莊稼，但是還是有人家有肉有菜有米的。

        以前不是有地主嗎？以前我們聽的故事里面不是還有說什么斗地主嗎？就是因為他們在豐收的時候把農民的糧食都收回去了，他們存的是有糧食的。還有一些人他們不靠種糧食收糧食生活的，他們家里面有錢，他們就是開廠子呀，做生意呀。你像我們村里面，楊全有他們家都蓋了樓房，楊全有兄弟兩個天天穿新衣服，他們一家也從來都不下地干活。就是他爸爸做生意有錢，有錢就能買到好吃的。

        大女兒是被送到一個廠里面去了，廠里干活也不像家里面，什么事情都要干。就干一樣，比方說你是掃地的，你就掃地擦擦桌子就可以了，比如說你是喂牛的，你可能需要喂的牛有點多，但是就喂牛就行了。每天還能吃得飽。每個月按時還發工資呢。所以也是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后來還掙了許多錢，想買什么就買什么……”

        “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楊小梅笑起來。

        楊小蓮也笑，“想買什么就買什么。”

        “先買肉吃！再買餅干。”楊小菊積極參加進來，“還有麥乳精……”

        ……

        也許是人生太艱難，也許是短短的幾十年經過了太多的回憶，楊小蓮感覺自己的記憶似乎被封存了起來，記憶一節節地封印，不去觸碰，似乎不存在，一旦碰觸，又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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