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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傷痛


第十章傷痛

        白果將羹飯做好,煨在灶上的熱水里。

        天氣熱得有些不像話,他覺得今天晚上可以吃些綠豆湯降火。一切準備停當。他打了傘,鎖了門,去醫(yī)館接林木葉。

        醫(yī)館里挺忙,白果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古大夫才看見他。

        “白公子。你來接林賬嗎?”

        白果點頭:“是啊。”

        古大夫道:“午后月牙谷的李谷主來見他,說有事相商,至今還沒回來。”

        白果愣了愣:“月牙谷的李谷主?”他不由想起早上來的那個白發(fā)老者,“李谷主從前與她相識嗎?”

        古大夫其實也覺得有些奇怪:“從前醫(yī)館對賬,只是見過幾面。可能有些賬目要處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還沒回來。”

        “林柜有說去哪里嗎?”

        古大夫搖搖頭,道:“沒有說,我以為很快就回來了。”

        “走了多久?”

        “有一個時辰了吧。”

        “他們神情怎么樣?”

        古大夫有些奇怪,想了想,道:“沒怎么樣啊……怎么啦?”

        白果沒有回答,又恐自己多慮,問:“唐公子和柳大夫剛才在嗎?”

        “不在。唐公子去東莊收賬,先生一起去了。他們午飯后走的,沒多久李谷主就來了。”

        白果想了想,道:“我去附近找找他們,要是晚上還沒回來,你跟唐公子說一聲。”

        古大夫道:“說什么呢?”

        白果已經(jīng)走出醫(yī)館了。

        他走出醫(yī)館外的直街,拐到朱雀大街,徑直往月牙會館而去。月牙會館高門大宅,門口有兩個門房執(zhí)事。

        白果過去對門房招呼道:“我是柳氏醫(yī)館的弟子。李谷主今天請我們醫(yī)館的林大夫來會診,已經(jīng)大半天了還沒回去。我們柳大夫派我來問問究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個門房打量他兩眼,道:“小哥稍等下,我去問問。”進去打聽了一會兒,出來道:“剛剛來的大夫里面,沒有柳氏醫(yī)館的林大夫。下午也沒有請外面的大夫。小哥怕是找錯了,還是別的地方看看吧。”

        白果道:“可是下午是李谷主親自到我們醫(yī)館,親自把林大夫接走了。煩請再問一問,就說柳氏醫(yī)館來找人。我們醫(yī)館與貴谷一向有生意往來,王神風、史彪各位總管也都是知道的。”

        門房眼見谷主方才是被抬回來的,又聽他報出了兩個總管的名字,不敢怠慢,果然又進去通報。

        又等了一盞茶的功夫,門房帶著一個腰帶十圍的大漢走出來。

        白果見是史彪,心里放心一半,喊道:“史總管。”

        史彪怔了怔,大吃一驚,道:“陸公子?”

        陸飲果行禮,道:“史大哥,好久不見。”

        史彪一邊還禮,一邊道:“你怎么在這兒?快快里面說話。”

        陸飲果跟著他走進會館,進了一間小客廳,分賓主坐。

        史彪道:“我聽傳聞?wù)f你失蹤了,丹州那邊還瞞著消息。你沒事吧?怎么會在潤州?”

        陸飲果道:“這事說來話長。只是我今天來,不是為了我自己的事情。柳氏醫(yī)館的林賬,不知道你們有消息沒有?”

        史彪道:“她?你也認識她?我今天才見過她。她怎么了?”

        “你見過她?什么時候?”

        “剛才分別沒多久。”

        “在哪里見的?”

        “潤州城里的一家茶樓,叫‘釵頭鳳’。”

        陸飲果道:“我聽柳氏醫(yī)館的人說,今天下午,李谷主到醫(yī)館里把林柜叫走,就一直沒有回去過?”

        史彪奇道:“剛才我就是到茶樓去接了谷主,然后與林柜分別離開的。照理林柜應(yīng)該回到醫(yī)館了呀。”

        陸飲果想了想,起身告辭道:“多謝史大哥告知。小弟還有事,先行一步。我在此間的行蹤,還請史大哥代為保守一二。”

        史彪見他走得急,也不敢十分挽留,道:“如果有什么事我出得上力的,陸公子盡管吩咐。”

        白果出了月牙會館,往茶樓去。一路上小心留意,并沒有前輩高手出現(xiàn)的氣息。到了茶樓問明,小二說林木葉已經(jīng)和李成竹一行前后腳出了茶館。他心下十分疑惑難安,在茶樓附近又來回巡視了兩圈,沒有線索,然后沿著茶樓回醫(yī)館的路而去。剛走沒多久,之間路邊一家拆舊在建的小樓旁,一個女人坐在廢墟的陰影里,正和過路的路人比劃著什么。

        正是林木葉。

        白果跑過去。

        林木葉左膝頭都是血跡,坐在路邊,臉色慘白。

        “怎么了?”白果蹲下來,仔細看她的膝頭,只見血流一片,似乎是受了傷。

        路人看白果的神情,知道是受傷之人的相識,道:“剛剛可能不小心摔倒碰到了釘子,流了這么多血,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傷口。”

        白果看看林木葉腳邊,果然有個帶著一排釘子的木塊。林木葉臉色煞白,也不說話,也不敢動傷口,白果想掀起她的褲管看看,林木葉擺擺手,冷汗?jié)M面。

        “我?guī)慊蒯t(yī)館。你……”白果想了想,暫時沒想到更好的辦法,“可能會有點疼,你忍一忍。”一手扶著她的后腰,一手繞過她的膝彎,將她打橫抱起。

        他走得很穩(wěn),也很快。林木葉心神慌亂,昏昏沉沉中只覺得眼睛睜睜閉閉,就到了醫(yī)館大廳。

        “怎么回事?”古大夫見林木葉身上的血污和她的臉色,嚇了一跳。

        “可能摔到了釘子上。”白果小心翼翼將她放在一只齊膝高的扶手竹椅上,蹲下看她的臉色,依舊十分蒼白,冷汗直淌,不由有些奇怪:“你還傷到了哪里?”

        林木葉抬眸看他一下,虛弱地搖搖頭。

        古大夫看看不太清靜的四周,道:“把她抬到內(nèi)室去。”

        白果和古大夫一起把林木葉連椅子帶人一起抬到了內(nèi)室。古大夫拿出一把手術(shù)用的剪刀,將林木葉的左腿褲管從下而上剪開。剪到膝蓋處,凝固的血粘著傷口布料,有些血肉模糊的樣子。

        林木葉面上血色全無,牙關(guān)緊要,冷汗滴答而下。

        古大夫停下手,道:“要不要給你喝麻沸散?”

        林木葉點點頭。

        古大夫二話沒說,放下剪刀走出內(nèi)室。

        林木葉奄奄一息半躺在竹椅上,臉色似乎是被汗水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褪色起來。白果掏出手巾來替她擦去冷汗,心想碰到一個釘子何至于此,莫非是什么舊疾復(fù)發(fā)了?還是傷到別的哪里?

        沒過一會兒有人掀簾子進來。來的是柳云婷,后面跟著拿著藥的古大夫和馮大夫。

        柳云婷看見白果有些意外,皺皺眉頭,沒有會說話。她給林木葉把了一會兒脈,又細細看了看林木葉的左膝蓋,戴上手套道:“內(nèi)室里面需要安靜,還請白公子到外面等。”

        “好。”白果說著退回大廳,仍舊在他平常坐的那條板凳上。

        暮色漸臨,醫(yī)館看病的病人也一個個回家了,楊大夫得了閑,走過去問白果:“怎么樣?”

        白果道:“不知道,柳大夫也進去了。”

        楊大夫想了想,還是拍拍他的肩膀——他雖然不知道白果的年紀,但是看他臉嫩,說不定比他還小——道:“林賬一向怕疼,你不要太吃驚。”

        白果道:“我怕還有別的傷罷。”

        “以前有一回她裁紙,割刀了手指。”楊大夫笑著捏著一個小指頭比劃:“這么大的一個小小的傷口,流了半滴血,她自己都偷偷掉了三天的眼淚。”

        白果怔了怔,他想象不出來林木葉哭的樣子。雖然前天早上她跟他說在夢里哭了一場,但是他總覺得“哭”這種動感情的事情,林木葉不太會做。掉眼淚?他依然想象不出林木葉那雙美麗的眼睛流眼淚的樣子——她也不是輕易流眼淚的人。

        天黑透之前,柳馮古三個人出來了。

        柳云婷道:“小六不肯在醫(yī)館將養(yǎng),說一定要回去。老三,你看看和趙柜——或是白公子愿意動勞,把小六送回家里?”

        白果道:“我來。”

        柳云婷又道:“這幾天小六就不能來醫(yī)館了。她的賬目本來今天就要交接的?”

        楊大夫道:“今天已經(jīng)交接的差不多了,只是達州那邊……”

        柳云婷道:“達州那邊送信給陳大夫,讓他新招人吧。小六至少得養(yǎng)半個月。這幾天你們輪流給她送藥換藥吧。”

        “是。”

        白果和楊大夫抬著擔架把林木葉送回家里,馮大夫替她換掉外衣,安頓好了,將一個藥盒交給白果:“——只是傷到了膝蓋,皮外傷。就是傷口深了一些,縫了三針,該吃的藥已經(jīng)喂她吃過了,這時候麻沸散還沒過去,只是怕麻沸散的藥力過去了她又喊疼。叫她住醫(yī)館她又不樂意,只好由她去了。她現(xiàn)在左腿也受了傷,這段時間不便行動。你若方便照看,便照看一下。飲食清淡些,有哪里不妥的,就到醫(yī)館去叫我們。我們也會每天來看看她。”

        白果一一應(yīng)了,送走了楊馮二人,看林木葉睡得沉,自己先吃了飯,又下鍋燉了一些稀飯,將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已到了睡覺時分。

        林木葉依舊沒有醒。

        白果檢查了她的呼吸吐納,并沒有什么問題,這才去睡。睡了一個多時辰,起來到林木葉房里,燈光下,見她睜著眼睛,已經(jīng)醒了。

        “醒了?餓不餓?我煮了一些稀飯,你要不要吃些?”

        林木葉瞧著精神還好:“不想吃。我沒事,你睡吧。我這房里的燈別滅了就成。”

        她還是疼,齜牙咧嘴的力氣都沒有,說著話,有些氣若游絲,看見白果進來,自己還是強打精神。

        白果見她如此,只好道:“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情況叫我。”

        他走出房門,收起屏風,將行軍榻移在她房門口。又睡了一個多時辰,他起來看她,燈光下見她冷汗已干,呼吸也不對。他喊她,她沒應(yīng)。他探探她的額頭,知道她發(fā)燒了。晚上馮大夫交給他的那盒藥里,有一盒是退燒的,顯然大夫們都知道會有這一出。他趕緊去燒了一壺水,拿出一顆退燒的藥丸,喂她吃下。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見她額間密密出汗,不一會兒,豆大的汗珠流下來,沒過多久,她身上的衣服和身下的床單都汗?jié)窳恕?

        白果有些吃驚。林木葉平常是容易出汗的人,只是不知道這樣出汗要不要緊。好在流了一刻鐘的汗,她的汗便不再流了,呼吸平穩(wěn)起來。白果將她抱到行軍榻上,換了一套新的床單被褥,又替她換了一身干爽的里衣,將她抱回床上。不時喂她一兩口溫水。

        林木葉睡夢中挺乖覺,喂藥吃藥,喂水吃水,只是睡不踏實,不時嘴里哼哼,似乎疼得難受,一疼她就要去抓膝蓋。白果只好一手護著她的膝蓋,任由她把他的手抓在手里。

        這一夜當然過得有些漫長。白果想,當初她照顧發(fā)燒的他的那個晚上,是不是也是這么度過的呢?

        到了黎明時分,林木葉喊疼的次數(shù)少了,白果便伏在床邊想睡一會兒。

        這一睡睡到了晨日高照。

        白果是被林木葉叫醒的。他抬起頭,看著林木葉掙扎著要坐起來,趕緊將她扶起來,用枕頭給她搭了個靠墊。

        林木葉臉色比昨天好看些,但仍不好。

        她坐了一會兒,說話時喘著氣:“我……我這身衣服,是你給換的?”

        白果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只好道:“是我換的。我見……”話音還未完全落下,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自己右臉就挨了一巴掌。

        “……”林木葉喘著粗氣,氣得嘴唇發(fā)白,要說什么,卻說不出來。

        白果呆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被人用各種武器打過、用各種武器傷過,就是從來沒有人扇過他的耳光。他的腦袋有些嗡嗡的。

        “你……”林木葉臉色轉(zhuǎn)而發(fā)紅,仍沒說出所以然來,雙眼一翻,又暈過去。

        白果大驚,查她的脈搏,所幸只是虛弱而已。正無奈間,屋外有人敲門:“林賬,白公子?”

        白果聽得是馮大夫的聲音,忙去開門。

        馮大夫看見白果右臉的奇相,有些詫異。

        白果道:“馮大夫來得正好,進去瞧瞧她。”

        馮大夫沒有多問,點頭走進去,看見林木葉半躺著昏睡在床上,替她診了一會兒脈,問:“發(fā)過燒了?”

        白果道:“昨夜發(fā)的燒。我按藥箱里的藥,喂了她兩顆,又喂了她一些水。”

        馮大夫點頭,道:“我原以為今天才會發(fā)燒的。這就沒什么事了,脈象也平穩(wěn)。按理說這個時候應(yīng)該醒了?”

        白果道:“剛剛醒了一陣,又暈過去了。”

        馮大夫看著白果的右臉,一時語頓。林木葉貼身穿的單衣已經(jīng)換了,床單也不是昨天她走的時候的那一套。她跟林木葉一樣,一直把白果當成十幾歲的少年郎,見他一臉倦容,又看見擺在門口的那張行軍榻,知道昨夜是他照料的,不忍十分苛責,道:“你還沒吃早飯吧?先去吃早飯。我跟醫(yī)館告了假,今天我來照看她。”

        白果應(yīng)了,到外面打水洗臉,看見右邊臉腫出了五個指痕,自然不好出門吃早飯。自己升火煮了稀飯吃了,又備了一碗端到房門,叫馮大夫。

        馮大夫掀開竹簾,見白果已經(jīng)梳洗一新,白嫩的臉上巴掌的痕跡更是顯眼。

        “醒了沒?”

        馮大夫接過托盤,道:“我叫醒她。這么長時間不吃,回頭該胃疼。”

        白果將托盤遞給她,轉(zhuǎn)身要走。馮大夫叫住,遞給他一個小瓶子:“化了水,敷在臉上,消腫散熱的。”

        白果打開,聞著是外傷的藥,道:“謝謝。”

        “沒事你也補一會兒覺吧,這里我看著。”

        白果應(yīng)了,將行軍榻挪回墻角,敷了藥,張開屏風睡了一覺。一覺起來再洗臉時,果然臉上已經(jīng)消腫得差不多了。他看看日頭,到外面市場買了肉菜,回來時馮大夫坐在客廳里翻看一本醫(yī)書。

        “馮大夫。”

        馮大夫抬頭,看他滿頭大汗地提著籃子,道:“剛剛又睡過去了,我看沒什么大礙,原本也只是皮外傷而已。只是她怕疼,所以受傷格外遭罪些。”

        白果點頭,將籃子放到廚房,一面掏出手巾擦汗,一面道:“今天不會再燒了吧?”

        “不會,就只是行動不便些,別的也沒什么了。”

        白果點頭,道:“還是只能吃稀飯嗎?”

        馮大夫道:“她腸胃一直弱,最好這段時間都吃稀飯。疼起來的時候容易反胃,稀飯能養(yǎng)一些。”

        “好。”白果說:“時候不早,我去做飯。柳大夫再坐一坐吧。”

        馮大夫本想等他回來了就走,這時聽他說要做飯,難免十分好奇,只是不動聲色。見他像模像樣地做了三菜一湯,又給林賬做了一份肉粥,很是驚喜。

        “沒想到啊,你居然會做飯。”吃飯的時候,馮大夫恢復(fù)了和她年齡相符的活潑輕快。她看著自己那套全新的碗筷餐具,顯得很是滿意。

        白果道:“到了這里以后才學(xué)的。”

        “那你學(xué)的速度很快。”

        “從小也就這點讓人夸。”白果笑道,有些得意又有些靦腆。

        他們安安靜靜吃完了飯,開始收拾碗筷的時候,馮大夫就聊開了。

        “你要在這里住多久呀?”

        “還不知道。我想能住久一點就住久一點。”

        “因為傷還沒好。”

        “是啊。”

        “你這傷主要還是調(diào)元氣。你不覺得自己太瘦了嗎?”

        “……”

        “年輕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一些。”

        “……”白果心想你們醫(yī)館的人怎么都喜歡把人看小呢。

        “你出來這么久家里人不找嗎?”

        “不會。我一般都住在外面。”

        “那你現(xiàn)在受傷了他們也不知道?”

        “不知道。我經(jīng)常受傷,他們都習(xí)慣了。”

        “你經(jīng)常受傷?”

        “……師門管得嚴,所以習(xí)武的時候經(jīng)常受傷。”

        “哦。難怪你元氣不足,是不是常常都沒有時間休息?”

        “是啊。常常一天只睡兩三個時辰。”

        “嘖嘖,是不是吃也吃不飽?”

        “吃的時候我們要用杯碗量,除了水,別的都不能過量。”

        “有這么多嗎?”馮大夫指著正在收拾的自己的飯碗。

        “一半。”

        “一半?每天三餐只能吃這么一點?

        “我們一天吃早晚兩餐。”

        馮大夫出離同情了。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白果是那種家境平庸、所以不得已拜在了嚴師門下的那種子弟貧寒。白果平日里到醫(yī)館去時,也不過穿著極平常的各種淡色衣服,雖然他穿得很好看,但是很顯然衣料并不名貴,只是很合身而已。她自然沒能和林木葉一樣見過白果剛到時的那身衣服,沒見過白果的那把寶劍,也沒見過白果平日里的講究用度。

        她一邊給榻上的林木葉端肉粥,一邊感慨地把她的發(fā)現(xiàn)告訴林木葉。

        林木葉這時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傷口也不似麻沸散剛退時的那般疼痛,只是心情顯得欠佳,聽馮大夫這么說,微微一哂,心想如果你知道他不過把隨身隨便一塊玉佩當了,拿到的錢就夠中等家境的百姓家里十年的吃喝花銷,你還會說他是貧寒子弟么。

        馮大夫陪她吃完飯,又坐了一會兒,告辭道:“你沒什么事兒,我就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林木葉點點頭。原本也是一樁小事。

        “那位白果子,據(jù)我看是沒什么歪心思。你自己留心吧。有什么不對的,有我們還有先生和唐公子在呢。”

        林木葉點頭。

        馮大夫走出去。她聽見外面馮大夫跟白果說話的聲音,覺得困意襲來,于是又睡了一覺。

        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入暮時分。房間的燈點著。外間傳來廚房飯菜的香氣。

        她坐起來,穿上外衫,嘗試著要下床走動。試了兩次,還是疼,似乎不是膝蓋疼,而是是身上所有陳年的舊傷的疼起來。

        她有些沮喪,進而有些發(fā)怒。

        她在憤怒中掙扎著站起來,扶著墻壁挪到房門口。姿勢當然很難看,動作當然很艱澀。越是這樣,她仿佛越是一定要走出去一樣。

        房外比房內(nèi)涼快,屋外比屋內(nèi)涼快。

        她站在門檻之外,看著那輪已經(jīng)在中天的鉤月。

        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她放任自己就這么看著,不在乎時間地看著。看得心里的怒氣漸漸消下去,李成竹的那張臉消失掉,傷痛的煩躁涌上來,隨之而來的是心酸。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去觸碰心酸了。

        這個時候,卻很想放任一下心酸的這種情緒。

        她知道這樣沒用,這樣不對,可是……可是……

        “你起來了?”

        白果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她沒有轉(zhuǎn)身。一會兒,白果飄到她的面前,端詳了下她的氣色,道:“好些了嗎?”

        她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想給白果一個笑,卻實在笑不出來,只好老實道:“好多了。”

        白果道:“你這樣站著可以嗎?”

        她沒有回答。

        白果也覺得自己問了一句廢話,又問:“飯好了。你餓不餓?要在房里吃飯,還是在客廳吃飯,還是在廚房吃?”

        她覺得這個問題比較好回答些,道:“在客廳吃吧。你吃了沒?”

        “還沒吃。”

        “那一起吃。”

        “好。你再等下。”

        白果把飯桌支在客廳里,擺好飯菜,然后過來扶她。

        林木葉覺得很丟臉,因為她原本走路的姿勢就丑,這個時候……只怕丑上加丑。心里這樣想著,卻完全無可奈何。坐到飯桌前,因為要彎曲膝蓋,她又很是齜牙咧嘴了一番。

        不知道是不是裝的,總之,白果子表現(xiàn)得并不怎么在意她的樣子。

        他們?nèi)耘f安安靜靜地吃飯。

        吃完飯,她坐在原地不動,白果子收拾碗筷桌子。

        然后到了她平日里洗衣服的時候了。

        白果道:“昨天你穿的那身衣服沾了血,而且被古大夫和柳大夫剪了,我放在了廢物堆里,打算扔掉。”

        林木葉點點頭。她一步一挪地走回自己的房里,拿了臟衣服和床單,又一步一挪地拿了洗衣盆,一步一挪地走到井邊。

        她很沉默。

        每當她沉默的時候,她的身上就會爆發(fā)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可怕的威懾力。白果第一次領(lǐng)略到這種威懾力,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某天,她抬頭看他的眼神——就像閑坐在貴妃榻上的貴婦人在慵懶地抬頭看著給她侍茶的童仆。

        今天她的沉默格外帶著一種怨怒之氣。

        白果很敏感地覺得這種怨怒之氣不是對他的。而是對著某個她很看重的人。

        他也沉默著,替她搭了磚臺,讓她可以站著洗衣服,又替她打水,倒水。

        他們沉默地配合著洗衣服。洗得很慢,直到天上的那輪勾月不見了,他們才將衣服洗完。

        林木葉站在屋子門口,看著安安靜靜的院外,嘆了一口氣。

        這是白果第一次聽她嘆氣。他知道不是因為膝蓋的傷口。他陪著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提起話頭道:“你怎么會摔到釘子上?”

        林木葉說:“不小心,腿有些發(fā)軟,跪了下去,沒想到剛好跪在釘子上。”

        白果點頭。然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覺得自己有些笨拙。這是他從未冒出過的想法。

        沉默了一會軟,林木葉說:“那天你買的笛子還在嗎?”

        “還在。”

        林木葉說:“借我吹一首曲子。”

        白果將笛子找出來給她。

        林木葉仔仔細細地擦了很久的笛子,搭在唇邊,吹了一首曲子。

        白果聽過這首曲子。

        這是一出十幾年前很有名的戲劇里面的曲子。戲名叫《王子從龍》,是講一位流落在民間的王子如何成長最后登基為王的喜劇,曲子名叫《傷痛》,是王子的準岳母過世后,王子陪未婚妻秋夜掃墓時的伴奏。這是一出很老的劇,因為時間遷延,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記得了,饒是樂理是白果平日里的必修功課,他也只記得部分的旋律,這時聽林木葉吹起來,才漸漸在記憶里補全了整首曲子。

        林木葉吹得不是很好,一是因為她指法不熟,一是因為她中氣不足。

        一曲終了,她似乎更加沮喪了,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睫毛輕輕顫動,像夏日的蜻蜓輕輕扇動透明的翅膀那樣空靈。白果輕輕道:“這首曲子我也會,我吹給你聽聽?”

        林木葉抬頭,眼神里終于有一絲生意。

        白果從她手里接過笛子,流暢哀婉的曲調(diào)從笛子里傾斜而出。仿佛廊下失親的蟋蟀、野外的孤蛙、無家的黃葉、單薄的涼月、秋后的冷霜,都同這曲子一同哀鳴泣涕。

        待樂止聲息,只聽得見夏風緩緩經(jīng)過的聲音。

        林木葉感慨一嘆,仿佛恢復(fù)了往日的生氣,道:“吹得真好。”

        白果瞧她臉色,傷痛雖能令人振奮,可是傷摧心肝,何況夜深將睡,傷氣存于心間,終非益事。

        “我再吹一首?”

        林木葉沒有細想,一首新曲已經(jīng)響起。這是流傳很廣的一首宴曲,叫《月夜臨江》,據(jù)說是前代才子參加月下盛宴譜的曲子。自然輕快,寫美景,抒暢情。

        “謝謝。”曲終,林木葉說。她自然知道白果吹一首喜樂的原因。

        白果看著她,問:“你看過《王子從龍》嗎?”

        她有些驚喜:“你也知道《王子從龍》?”

        “嗯,我也看過。”

        “好幾年的老戲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演了。”

        “里面的曲子很不錯。”

        林木葉點點頭。

        “你喜歡看這戲?”

        “嗯,以前年紀小,很喜歡劉從龍。”

        “為什么?”劉從龍是流落民間的王子,小時候過得相當糟糕,斗雞走馬坑蒙拐騙吃喝嫖賭的事情都干過。

        “因為劉從龍是個……”林木葉想了想,“從前我覺得是因為他外圓內(nèi)方,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是因為他活得自由自在。”

        白果笑道:“因為他天命所在,當然活得比旁人自由。”

        林木葉搖頭,道:“不是。是因為他雖然經(jīng)歷磨難,命途多舛,也能在嬉笑怒罵里面談笑風生。”

        “他天生英才,過目不忘。什么東西只要想學(xué),就能很快學(xué)成。旁人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能做到的事情,他彈指一揮就能做到。難道你不會認為,這樣的天才本事,上天的厚愛,本身就能活得比旁人自由一些?”

        “不對。”

        “哪里不對?”

        林木葉說:“即使他沒有那樣的天才,假如他要做的事情,即使需要付出跟常人、甚至多倍于常人的努力,他也會最終達成的。他自由是因為他的心自由。即使他不是王子,他還是明知明天可能會死,依舊能嬉皮笑臉的人。你不能因為他用天才的方式輕松地達成了,就否定他能想普通人那樣辛苦地達成的能力。難道天才就應(yīng)該付出像常人一樣的努力才不叫虛偽,難道常人就應(yīng)該怨恨天才的命運才叫真性情?”

        白果低頭想了想,道:“有些道理。”

        林木葉道:“我最喜歡他‘泰山崩于前,我自鼾聲睡’的心性。這種心性跟天才不天才,命運不命運的有什么關(guān)系呢?即便是相同的命運,拿出不同的心態(tài)來,就是不同的人生。”

        白果用力點頭,道:“有道理。很有道理。”

        林木葉說了一通,安靜下來,似乎想起了許多事情。

        白果也沒有說話,似乎也想起了許多事情。

        很久以后,林木葉覺得膝蓋開始隱隱作痛,有些意興闌珊。道:“時候不早了,睡吧。”

        白果點頭,道:“睡吧。你明早要吃什么粥?”

        林木葉原先以為自己一定要去達州一段時間的,去了達州之后,想必沒有再和白果相見的可能,所以許多事情,比如讓白果給余伯送信,比如楚總管找她說事,并沒有避著他。他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即使將來想起,也只是一樁可有可無的聊齋見聞而已。

        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去不了達州,也沒想到白果——或者更準確地說,陸飲果這位貴公子,能在她的小茅屋住那么長時間,長到她的膝蓋受了傷縫了針,然后又取了線頭,然后慢慢復(fù)原,直到恢復(fù)如初,只在膝頭留下一個淺淺的傷疤,已經(jīng)過去快一個月了,白果還住在她這兒,并且絲毫沒有要走的征兆。

        這段時間白果過得很平靜,從來沒有說走或留的事情,仿佛很珍惜這段時間的樣子。

        她也過得很平靜。

        沒有任何莫名其妙的人來找他,比如月牙谷的任何一位總管;潤州城也很平靜,再也沒有發(fā)生比如長月會盟或是哪個九代單傳的寶貝到此一游的事情;就連余伯也因為之前收到了她的囑咐,以為她出差在外,沒有來看他。

        她過著每天看看書發(fā)發(fā)呆吃飯聊天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似乎是上上輩子的事情了。

        她覺得恍惚,很不真實。

        唯一覺得真實且開心的事,是白果終于胖了一些。他原本瘦得快只剩下皮包骨的臉頰上終于長出了一些肉,笑起來的時候臉頰邊的嫩肉微微凸起,就像嬰兒一樣讓人很有捏一捏的沖動。臉色也終于從青黃不接的青白色,變成了白里透紅的粉嫩色。這段時間他依舊每天做飯,買菜買柴,幾乎一整天都沒什么閑暇的時間,吃的東西也比不上一般少年人的食量,就是這樣,他還是養(yǎng)出來了一些肉。林木葉想起馮大夫的話,不禁想,從前他究竟是過著怎樣一種生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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