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教授下了午課，夾著兩本厚厚的史學書從教學樓的連廊走過來，責初見了，跑上去說：“先生下課啦�！�

        賴教授用兩根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捏著鏡腿把老花眼鏡扶正，看清了責初，說：“是呀，家里弟弟的事情怎么樣了？”

        “回家了�！必煶鯉退�拿過手里的書，說，“先生有沒有時間，我有二三問題想向先生請教�！�

        “有時間。”賴教授說，“那便陪我去厚湖邊走走，我們邊走邊說�！�

        厚湖邊春天移植來的蜀葵已經(jīng)長得十分好了，責初俯身撿了一顆地上的白果捏在手里把玩，賴教授摘了眼鏡，說：“我是十分喜歡秋天來這湖邊走一走的。”

        責初點點頭，將白果放進口袋里，說：“我也十分喜歡頂荊的秋天，只是多事之秋，倒不知是說應景還是諷刺了�！�

        賴教授仿佛沒聽見，自顧說起來：“那日你同我提的經(jīng)費一事，我已向?qū)W校申請，只是文科一向給的錢少，不曉得這次又能批下來多少，待看看不夠，我再個人出錢為學生們添些新書。他們大約見我不好說話，不敢來同我提，我自己也考慮不到，你來了倒是好了，替我操心許多，又做了我與學生之間的橋梁。”

        “那真是太好了，若是不夠，我也可以出一份的。”責初說。

        “你已經(jīng)獻出如此多私藏，我還未替學生們謝謝你。”賴教授說。

        “先生如此客氣都要叫我不好意思了，我也是學生過來的，曉得求學不易，力所能及的事能做一點便是一點�！必煶醪戎鴿M地的銀杏葉子，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她問，“先生對這些日子的事情怎么看？”

        賴教授突然停了腳步，轉(zhuǎn)身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像在問責初，又像在問自己：“我們談這個主義那個主義的，究竟是在談些什么？”

        責初停在他身后，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厚湖，見遠處落水的蘋婆果驚起一群野鴨，說：“前有孫先生的三民主義，后有余先生談布爾扎維主義，我弟弟是后者忠實的擁躉，他一口一個革命，嘴上大談國家正義，行為卻魯莽幼稚，依舊似個天真孩童�！�

        賴教授抬起手指了指對面一排枯萎了的蘋婆，說：“你看那排樹，是長在南方的東西，硬是將他植來北方，怎么養(yǎng)的活。真是煞風景，煞風景�！�

        責初意會，說：“可談主義是否一無是處？我弟弟如此堅持，叫我也心生困惑了。”

        “要我說，我唯一推崇樂觀主義，現(xiàn)在空談其他什么好聽的主義，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可要實踐起來，在如今的中國，一萬個行不通。都是談不上，談不起�！辟嚱淌谡f，“余生說篤實與主義不相悖，可你看看，罷課游行，請愿示威，還有這一道道標語口號，清一色的都是一時的情緒宣泄，于實際政治來說根本毫無意義，往深了究，罷課逃學，讀不進那些實際的學問，器不能成，才是大害！”

        責初點頭贊同，又說：“先生，先生曉得我同儲定池的關(guān)系，我私心問一句，邱總理剛剛過世，儲定池又放了權(quán)，先生對如今的新政府怎么看？”

        賴教授聽了哈哈大笑，搖頭說：“我談問題，不談政治。”

        責初想了想說：“若只談談大總統(tǒng)這個人呢？”

        賴教授搓了搓鬢角，說：“我雖不舉現(xiàn)在談主義，但有一點倒也是十分認同的，時代潮流不可逆，與日本人的不說，梁昭元太過黷武，這一點于他，利弊共存。”

        責初聽的不大明白，還想再問，卻聽賴教授說：“上課站的久了，我這膝蓋就又犯起病來了，今日就先談到這里吧，我見你在文學翻譯上頗有造詣，我正著手翻譯一本濟慈的詩集，改日再想與你探討探討�！�

        責初說：“好啊，我送先生�！�

        天氣一涼起來，頂荊就黑的十分快，才打了放學的鈴，太陽就一溜煙跑沒了影。責初奔波了一天，坐上車時已覺筋疲力盡，司機回頭問道：“是回督軍府嗎？”

        責初舒展了一下肩膀，說：“先去趟醫(yī)院吧�！�

        她已經(jīng)許久未見過儲定池，聽儲老太太回來的時候悄悄說，儲定池原本就是舞刀弄槍的身體，幾日就恢復的差不多了。醫(yī)院門前依舊防衛(wèi)嚴密，一個衛(wèi)士見了是督軍府的車牌，就跑上來給她開門。

        責初熟門熟路地走到病房前，看見高鞍守在門口，正想與他打招呼，突然聽見屋里傳來呯鈴乓啷砸東西的聲音。

        高鞍也看見她了，走上前行了個軍禮。

        責初邊走邊說：“我來看看他，順便同他道個謝。”

        高鞍一臉愁容，說：“正在里面發(fā)脾氣呢，少夫人還是避一避好。”

        “怎么了？”責初想不出理由，這幾日大總統(tǒng)和張克為學生的事忙得焦頭爛額，也就儲定池偷得幾日清閑，要說發(fā)脾氣，怎么也輪不到他的。

        “是為在嚴少爺?shù)氖�。”高鞍說。

        “在嚴？在嚴不是都出來了嗎？”責初一臉疑惑，抬手去摸門把手，卻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鎖住了，就敲了敲門，貼近門邊說，“儲定池，是我�！�

        里面的聲響停了停，高鞍屏住氣，緊張地勸了一句：“少夫人快別往槍口上撞了�！�

        “高鞍，把她帶回去！”儲定池在里面厲聲道。

        責初不知所以，聽了才反應過來，這脾氣是沖她發(fā)的，頓時覺得委屈又生氣，隔著門同他喊道：“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又哪里惹到你不高興了？”

        高鞍勸道：“少夫人先回去吧�！�

        “高鞍！”儲定池又喊。

        “是�！备甙罢f，“少夫人還是回吧。”

        “你對我有什么意見就直說，沖著高副官耍什么橫�！必煶醪豢献�，用力敲了兩下門，說，“你有事說事，陰晴不定的，誰受的了你�！�

        門鎖“啪”的一下就開了，儲定池從里面拉開了門，十分迅速地拉住責初的手腕往里一拽，又利落地一腳把門踹上。責初還未反應過來，人已經(jīng)被他拉到了屋里，腳上游行那日扭著的地方痛起來，叫她沒站穩(wěn)，下意識地去扶柜子，誰知那柜子輕輕的，一扶便晃了晃，晃倒了上面放著的一對青瓷杯，滾到地上，清脆兩聲摔得稀碎。

        高鞍聽見聲音，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叫了聲“令帥”。

        責初回過神站穩(wěn)了，抬頭見儲定池一身病號服，氣色已經(jīng)恢復，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瞪著她：“你來做什么？同我炫耀來了？”

        責初聽得云里霧里，以為他氣昏頭說胡話了，問：“什么炫耀？”

        儲定池一聲冷笑，說：“我還真是自作多情，想你臉皮薄，不來找我，就巴巴地同你說了那番話，想不到你至始至終將我當笑料。你既對我如此不屑一顧，又何必做出那副樣子教我相信�！�

        責初聽得更糊涂了，說：“你發(fā)脾氣也要講講道理，什么自作多情，什么不屑一顧，我都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你不明白？”儲定池走過來把她逼到墻角，“你一切都盡在掌握了，還裝出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給我看，虧我這幾日忙前忙后，跟個傻子似的想撈你弟弟出來，我告訴你，我從小到大，還沒被人這么耍過！”

        責初靠在墻角，總算聽明白了，仰著頭問：“在嚴不是你救出來的？”

        儲定池一臉譏笑，說：“齊責初，我早該發(fā)現(xiàn)你有做電影演員的潛質(zhì)啊，每每演起戲來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可真佩服你�！�

        責初聽他譏諷，氣得推了他一把，正巧碰到他的傷口，儲定池疼得紅了臉，卻一聲不吭也不讓步。

        責初見他右肩的衣服上滲出一點點紅色，便吞了氣話，小聲說：“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你那天說幫我救在嚴，我就安安耽耽等著，今天曉得在嚴出來了，也一直以為是你從中斡旋，剛下了班，歇都沒歇，就想來醫(yī)院同你道一聲感謝，你倒好，稀里糊涂地就沖我發(fā)脾氣，我冤不冤？”

        “你冤？”儲定池半分未收斂，說，“你有沒有去找過孔戰(zhàn)儒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哪點冤枉了你？”

        “是孔戰(zhàn)儒做的？”責初一臉無辜，說，“我真的半分不曉得�！�

        儲定池緩緩收回手冷笑一聲，轉(zhuǎn)了個身，踱到沙發(fā)邊坐下，翹起二郎腿，對她一番不留情面的揶揄：“我請教請教你，你是怎么做到每每我講到他都神色自若的？”

        “神經(jīng)�！必煶趿R了句，轉(zhuǎn)身要出去。

        儲定池在身后說：“我知道你想什么呢，你不就是成日算著要與我離婚，轉(zhuǎn)身投到孔戰(zhàn)儒的懷抱里嗎？你放心，孔戰(zhàn)儒有方小姐，即便我如了你心愿，他也娶不了你。”

        “儲定池，別把你的齷齪想法扣在我頭上！”責初忍了一晚上，還是被他激怒了，停了腳步轉(zhuǎn)身對他說，“我為什么要離婚你心里不清楚？我和孔戰(zhàn)儒清清白白，你憑什么拿這些不干不凈的話羞辱我！”

        “羞辱？”儲定池站起來，一揮手把茶幾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怒目切齒道，“你與孔戰(zhàn)儒藕斷絲連，才是對我最大的羞辱！”

        “你別血口噴人！”

        “你以為你和他的那點事我不知道？”儲定池說，“我是可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不能忍受別人把我當傻子一樣耍，尤其是你們兩個！”

        責初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儲定池視而不見，繼續(xù)說：“我是喜歡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遷就你，我也對你姐姐有愧，對你有愧，想盡可能地彌補你，但你要是想這樣來挑釁我，報復我，我告訴你，我動不了你，但可以一槍崩了孔戰(zhàn)儒！”

        責初沒想到他能說出這種話來，回憶起他先前說與孔戰(zhàn)儒是好友，說話又都客客氣氣的，就覺得恐怖至極，嘶啞著嗓子喊道：“不許你提我額韻！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孔戰(zhàn)儒就是清清白白。在嚴的事情是他從十律口中曉得的，我也從未開過口要他幫忙，我話說到這個份上，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你今天所說的這番話我聽進去了，也算是把我們之間最后一點情分都說盡了，從今往后，除了一紙婚書，我和你之間再沒有關(guān)系！”

        責初說完，摔門而出。儲定池起身大喊：“你休想！齊責初，你休想！”

        高鞍見責初跑出來，喊著“少夫人”追了幾步，儲定池從屋里出來，對著房門用力踹了一腳，高鞍聽見動靜就又掉頭過去扶他，問：“令帥，要不要追一追少夫人？”

        “追個屁！”儲定池罵道，“去把李常給我叫來！”

        高鞍說：“這個點恐怕不大方便吧？”

        “這個點怎么了？就是死了都要給我叫來，還不快去！”

        高鞍曉得儲定池發(fā)起脾氣來說一不二，不敢再多嘴，立刻逃命似的立正往外跑。

        “等等。”儲定池倚著門，臉上怒氣未褪，抬眼冷著聲說，“先送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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