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初坐在儲定池身邊，至始至終盯著前桌的孔由艾，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

        等賓客散得差不多了，儲定池才擱下酒杯，略顯醉意地瞇了瞇眼。

        身旁的孔玟艾突然抬眸，輕聲說：“能不能留一下？母親想見你。”

        責初瞥了眼還在與方家人說話的孔母，又見儲定池一臉默許的神情，識趣地起身說：“我在外面等你。”

        她走到門廳，心里記掛著方才悄然離席的孔由艾，驀地轉(zhuǎn)身叫住了身邊經(jīng)過的小丫頭問：“見到你們十小姐了嗎？”

        那小丫頭突然被她抓住，連見禮都忘了，端著碗碟哆哆嗦嗦地說：“十小姐方才還在院子里的。”

        責初轉(zhuǎn)身往門外去，督軍府的司機見了她，趕忙下車來迎。

        “見著孔十小姐的車了嗎？”責初問他。

        “孔十小姐？方才走的那位就是吧，白色的汽車，牌照倒是沒記清，瞧身形幾分像。”司機哈著腰，依然保持一個扶門的姿勢。

        責初瞧著大門前晃眼的路燈，默了默，回過頭好聲說：“剛才屋里悶著，我在外面站一會兒。”

        司機聞言從后車座上取了條灰毛的一口鐘下來給到責初手上說：“令帥備在車里的，外面冷，少夫人披上吧。”

        責初接過去，捧在手里沉沉的，領子上釘著的兩顆西洋紋的銀扣泛著光，上頭還有淡淡的雀頭香味，一下子在她身前蓋過了院子里的金梅香。她都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從儲定池身上就總能聞到這種若有若無的香味。

        司機見她披上，安心地坐回車里，往前面的汽車道上開了開，給后邊賓客的車讓道。

        責初慢悠悠地踱到那樹金梅前，看月色傾覆在頭頂覆了層薄霜的琉璃瓦上，星點鑠鑠，像極了她兒時在新巴爾虎熱河邊見過的明干卓拉。

        側(cè)門邊那個背著光的身影突然往前了幾步，責初的目光順勢而下，最后落到那人深不見底的眸子里。

        孔戰(zhàn)儒沒有移步到火光里，手里捏著一片金銀箔，站了好久才默默塞進西褲口袋里。

        她不知道孔戰(zhàn)儒為什么這個時候脫的開身跑出來，但她也不打算多問，只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微微點頭說：“恭喜。”

        孔戰(zhàn)儒打了個寒顫，盯著滿樹繁花下那個單薄的身影，最終還是別過頭輕輕“嗯”了一聲。

        儲定池的披風解穿在責初身上寬松地直往下掛，她抬起頭扯了扯領子，見孔戰(zhàn)儒這副姿態(tài)也不禁猜測起他的心思。方才這下他大概只是送走了什么人，不巧撞見自己，一下子就又沒有要回去的意思了。

        她恰好在等人，而孔戰(zhàn)儒也不趕時間。

        “你在想什么？”她突然問，方才被軟磨硬泡，忍著抿了幾口白酒，這會兒才覺得臉上溫溫熱熱的，孔戰(zhàn)儒站在她面前，可她實在瞧不清楚。

        孔戰(zhàn)儒側(cè)著臉，眼角細細地描著她的輪廓，好一會兒才說：“在想現(xiàn)在。”

        “嗯，現(xiàn)在一切都好。”責初隨口接上話，雙手捏起領子，那銀扣面上不光滑，邊邊角角磕著她的食指有些刺痛感。

        孔戰(zhàn)儒撫了撫西服的翻領，沉默著轉(zhuǎn)身走下臺階，站到燈下。

        責初瞥了一眼，沒多停留。不少人怕他，她曾經(jīng)也多少害怕過，孔戰(zhàn)儒的眉眼長得太過英氣，即使以前敷衍地陪她笑一笑，眉間的鋒明也不會少半分。

        他正預備再留個只言片語，卻見責初目光一流轉(zhuǎn)，開口說：“方小姐一看就是好女孩。”

        孔戰(zhàn)儒眉心沉了沉，站了一會兒，突然抬起手摸著身子找煙，又挪了兩步，問旁邊的的馬弁借了個火。

        他們好歹是舊相識，總該都不是太糊涂。

        責初看著他，不緊不慢地問：“什么時候?qū)W會的？”

        孔戰(zhàn)儒不以為意，吞吐了一口，略顯生疏地彈了彈煙灰，說：“早些在武備學堂的時候讓幾個美國士兵教的，十律死活念叨叫我戒了也就戒了。”

        說戒了，卻又抽起來了。責初被鼻尖縈繞的煙絲味兒惹得有些難受，背過身只說：“這東西對身體不好。”

        孔戰(zhàn)儒沒應，一根煙未抽一半，就彎腰將煙頭往臺階上一壓，掐滅了火，轉(zhuǎn)身往回走前還是留了句不輕不響的話。

        “我忘不掉你。”

        “等等。”責初想也沒想就叫住他，見他踩在石階上的腳頓了頓，才深呼一口氣說：“你是準備怎么來忘記我的？利用陳迷嗎？你是忘不掉我還是不想放過儲定池？”

        孔戰(zhàn)儒聞言側(cè)過臉，逼上她的目光比刀劍還凌厲。

        “你還要她傷心多久啊？”儲定池慵懶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門前，責初心下一驚，看著他一邊走下臺階一邊挑著嘴角笑道，“半天等不到人回來，準備怎么去給你的方小姐賠不是？”

        孔戰(zhàn)儒拿余光瞥了瞥，邊回過頭往臺階上走邊對儲定池說了句：“不送了。”

        儲定池側(cè)著腦袋哼笑一聲，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鬢角，望向眉頭微蹙的責初說：“我還沒見過望城這樣緊張過誰呢。”

        責初看向他，收斂了方才的神色，冷著臉回敬地問：“玟艾呢？”

        儲定池呲了呲嘴，雙手抱臂在西服袖子上搓了搓說：“孔家太太舍不得女兒，說等一家人回了營廣再送過來。”

        “沒叫你親自來接？”責初問。

        “叫了。”儲定信步過來，雙手搭上她的手臂，低頭說，“又沒說好日子，哪知道到時候有多少忙的，叫高鞍跑一趟就是了。”

        責初聞見他身上的酒氣，一抬頭見他正盯著自己脖子上的領扣看，也就垂下眸子瞥了一眼，說：“車上拿的。”

        儲定池方才被灌了不少酒，臉頰鼻尖都泛著紅，盯著責初的領子傻笑，樣子滑稽得不得了。

        “看什么？自己的東西不認得了？還是原本另有準備被我壞了好事？”

        “神經(jīng)。”儲定池笑著罵了句，抬手不安分地捏了一下她的耳垂，說，“你倒是說說看我有什么好事？”

        責初冷不丁被他這一出驚了一跳，半邊臉麻了一下，趕緊轉(zhuǎn)身往車邊走去：“還不知道誰神經(jīng)，走了，回家了。”

        儲定池老老實實地跟上來鉆進了汽車里，起先還在后排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坐著坐著身子就往下癱靠去，閉著眼悶哼了幾聲。

        責初把身上的一口鐘解下來蓋到他身上問：“怎么了？難受？”

        “困的。”儲定池閉著眼，眉頭一蹙一蹙，一只手從一口鐘里伸出來拍了拍臉。

        責初抓住他的手拿下來，手背碰了一下他發(fā)燙的臉頰，沒好氣地說：“逞能！那群人這么灌你，你這時候倒是傻得出奇了，就不知道耍耍小聰明糊弄過去。”

        儲定池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往身前用力一帶，責初沒防備，一下子落到他懷里，待反應過來時頭頂?shù)娜艘呀?jīng)瞇著眼輕輕笑起來。

        責初看著他這副樣子氣得咬牙切齒，扯了扯手腕，沒想一下就從他手里掙開了，坐直身子后還是沒忍住罵了句：“窩里橫。”

        儲定池半瞇著眼，左右晃著腦袋，一抬手推開了身上的一口鐘。

        責初往邊上坐了坐，想著見他剛才真是喝了不少，就又半側(cè)著身子，小心翼翼地伸手貼了一下他的額頭，關心道：“你是真難受還是裝樣子？”

        儲定池撇過腦袋對著車窗，艱澀地抬了抬嘴角，帶著一絲戲謔意味地說：“問題不大，還能克制。”

        責初匆匆收回還帶著他體溫的手，撿起身邊的一口鐘蓋到他腦袋上說：“我不管你了，讓你難受點才知道老實。”

        儲定池慢悠悠地抬手扯下來，一晚上與這件衣服較了兩回勁，有些不耐煩地塞到自己這邊，免得再被責初拿來對付他。

        “我對你才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

        責初瞥了他一眼，又謹慎地往窗邊靠了靠，說：“你別說醉話。”

        “不是醉話。”儲定池整個人軟綿綿地靠在汽車椅背上，胳膊抬起來貼在腦袋上，仰著頭慢吞吞地說：“你真當我好欺負啊，方才那一半酒都是偷偷兌了水的，大驚小怪，還輪不到他們來灌醉我……不過我今天的確是要喝一杯了……”

        責初看著他一副有氣無力，前言不搭后語的樣子，想著那酒即便兌了水估計也是兇的不行，他這難受的模樣不像假的。

        儲定池嘴上嘟囔了幾句就安靜下來，責初一只手掌墊在耳旁，倚著車窗眼睜睜看著對面這個狐貍一樣的男人一點一點地睡去，半點戒備心都沒有。

        她不敢去了解他，也不想去相信他，但她并不希望他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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